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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二


  「不錯,總要像個樣子。應春兄,你也是上海灘上鼎鼎大名的人物,喜事的場面不可以太儉樸,不然人家背後會批評。原是一樁喜事,落了些不中聽的閒話,就犯不著了。」

  這話倒提醒古應春了。七姑奶奶是最討厭閒言閒語的,場面過於儉樸,就可能會有人說:「古應春不敢舖張;因為討小老婆的場面太熱鬧了,大老婆會吃醋。」倘或有這樣的一種說法,傳到七姑奶奶耳朵裏,她會氣得發病。

  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,古應春很感謝宓本常能適時提醒,讓他有此警惕。因而拱著手說:「老宓,你完全是愛護我的意思,我不敢不聽,不過到底只有兩天的工夫預備,也只好適可而止。」

  「當然、當然,一定要來得及。現在第一件要緊的是,把請客的單子擬出來。你的交遊一向很廣,起碼也要請個十桌八桌,我看要另外借地方。」

  「不,不!那一來就沒有止境了。請客多少只能看舍間地方大小而定。」

  於是細細估量,將內外客廳、書房、起坐間都算上,大概只能擺七桌,初步決定五桌男客,兩桌女客。「本來天井裏搭篷,還可以擺四桌,那一來『堂會』就沒地方了。」宓本常說:「好,準定七桌,名單你開,帖子我叫我那裏的人來寫,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發出。菜呢,你看用哪裏的菜?」

  「請你斟酌,只要好就好。」

  「不但要好,還要便宜。」宓本常又問:「客人是下半天四五點鐘前後就來了,堂會準定四點鐘開場,到晚上九點鐘歇鑼,總要三檔節目;應春兄,你看,用哪三檔?」

  「此道我亦是外行,請你費心提調。」

  「我看?」宓本常一面想,一面說:「先來檔蘇州光裕社的小書;接下來弄一檔魔術,日本的女魔術師天勝娘又來了,我今天就去定好了;壓軸戲是『東鄉調大戲』,蠻熱鬧的。」

  古應春稱是,都由宓本常作主。等他告辭而去,古應春將所作的決定告訴七姑奶奶,她卻頗有意見。

  「我看堂客不要請。」她說,「請了,人家也未見得肯來。」

  本來納寵請女客,除非是兒孫滿堂的老封翁,晚輩內眷為了一盡孝心,不能不來賀喜見禮;否則便很少有請女客的。上海雖比較開通,但吃醋畢竟是婦人天性,而嫡庶之分,又看得極重;如果是與七姑奶奶交好的,一定會作抵制。古應春覺得自己同意請女客,確是有欠思量。

  「再說,我行動不便,沒法子作主人;更不便勞動四姐代我應酬。」七姑奶奶又說:「如果有幾位堂客覺得無所謂的,儘管請過來;我們亦就像平常來往一樣不拘禮數,主客雙方都心安,這跟特為下帖子是不同的。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完全不錯。」古應春從善如流地答說:「不請堂客。」

  「至於堂會熱鬧熱鬧;順便也算請四姐玩一天,我贊成。不過,東鄉調可以免了。」

  原來東鄉調是「花鼓戲」的一種,發源於浦東,所以稱為「東鄉調」,又名「本灘」是「本地灘簧」的簡稱。曲詞卑俚,但連唱帶做,淫冶異常,所以頗具號召力,浦東鄉下,點起火油燈唱東鄉調的夜台戲,真有傾村來觀之盛。但卻難登大雅之堂。

  「『兩隻奶奶抖勒抖』,」七姑奶奶學唱了一句東鄉調說,「這種戲,怎麼好請四姐來看?」

  看她學唱東鄉調的樣子,不但古應春忍俊不禁,連下人都掩著嘴笑了。

  「不唱東鄉調,唱啥呢?」

  「杭州灘簧,文文氣氣,又彈又唱,說是宋朝傳下來,當時連宮裏都准去唱的。為了請四姐,杭州灘簧最好;明天倒去打聽打聽,如果上海有,叫一班來聽聽。」

  「好!」古應春想了下說:「堂客雖不請,不過你行動不便,四姐可是作客總要請一兩個來幫忙吧!」

  「請王師母好了。」

  王師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應春的學生,在教堂裏當司事,也收學生教英文,所以稱的他的妻子為「師母」,七姑奶奶也是這樣叫她。但七姑奶奶卻不折不扣地是王師母的「師母,」

  因此,初次聽她們彼此的稱呼,往往大惑不解。

  螺師太太即是如此,那天王師母來了,七姑奶奶為她引見,又聽王師母恭恭敬敬地說:「師母這兩天的氣色,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。」便忍不住要問。

  「你們兩位到底哪個是哪個的師母?」

  「自然是師母是我的師母;我請師母不要叫我小王師母,師母不聽,有一回我特為不理師母,師母生氣了,只好仍舊聽師母叫我小王師母。」

  一片嘰嘰喳喳的師母聲,倒像在說繞口令;螺螄太太看她二十五六歲年紀,生就一張圓圓臉,覺得親切可喜,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像初見了。

  尤其是看到小王師母與瑞香相處融洽的情形,更覺欣慰。原來瑞香雖喜終身有托,但在好日子的這一天,跟一般新嫁娘一樣,總不免有淒惶恐懼之感,更因是螺螄太太與七姑奶奶雖都待她不壞,但一個是從前的主母,一個是現在的大婦,平時本就拘謹,這一天更不敢吐露內心的感覺,怕她們在心裏會罵她「輕狂不識抬舉」。幸而有熱心而相熟的小王師母慇勤照料,不時噓寒問暖,竟如同親姊妹一般;瑞香一直懸著的一顆心才能踏實,臉上也開始有笑容了。

  在螺螄太太,心情非常複雜,對瑞香,多少有著嫁女兒的那種心情;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。因此,她雖瞭解瑞香心裏的感覺;卻苦於沒有適當的話來寬慰她;如今有了小王師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團喜氣,等於自己分身有術,可以不必顧慮瑞香,而全力去周旋行動不便的七姑奶奶,將這場喜事辦得十分圓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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