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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〇


 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,此人是山東的一個候補道,名叫玉桂,蒙古旗人,原來在兩江候補,署道實缺,也當過好些差使,資格甚老,年紀最長,大家都叫他「玉大哥」。此人理路很明白,勇於任事,本來是應該紅起來的一個能員,只以心直口快,妨了他的官運。這回是奉山東巡撫所派,到江甯來謁見左宗棠,商議疏浚運河,哪知來了半個月,始終不得要領,以致牢騷滿腹,一提到李左不和,忍不住要開口了。

  「左、李兩公,勳業彪炳,天下仰望,朝廷酬庸有功,封侯拜相,過去的戰功是過去了,可以不談了,好漢不提當年勇,何必呢?」

  這明明是在說左宗棠。八座咫尺,忌諱益甚,更沒有人敢置一詞。

  有了三分酒意的玉桂,只當大家默許他的議論,因而就更起勁了,「如說打仗,兵貴神速,倘或一天到晚說空話,正事不辦,到得兵臨城下,還在大談春風已度玉門關,各位倒想,那會弄成怎麼一個局面?」

  聽得這番話,座客相顧失色。有跟玉桂交情比較深的,便很替他擔心,因為這話一傳到左宗棠耳朵裡,就一定會找上他去,如果只是痛斥一頓倒還罷了,就怕找了他去質問:你說「兵臨城下」是什麼兵?是法國軍隊嗎?一怒之下,指名嚴劾,安上他一個危言惑眾、動搖民心士氣的罪名,起碼也是一個革職的處分。

  於是有人便亂以他語:「玉大哥、玉大哥,今宵只可談風月,喝酒,喝酒。」

  王桂還想再說,作主人的張鳳池見機,大聲說道:「玉大哥的黑頭、黃鐘仲呂,可以醒酒,來,來,來一段讓我們飽飽耳福。」

  「對!」有人附和:「聽玉大哥唱黑頭,真是痛快淋漓。快,快,『場面』呢?」

  文場、武場都現成,很快地擺設好了,「烏師」請示唱什麼,張鳳池便說,「玉大哥最拿手的是『探陰山』跟『上天臺』。我看先上天臺,後探陰山吧!」

  「不!」玉桂答說:「今天我反串,唱『鬍子』,來段『斬謖』。」

  等打鼓佬下鼓槌領起胡琴,過門一到,玉桂變了主意,「我還是唱『上天臺』吧。」他說。

  原來玉桂編了一段轍兒,想罵左宗棠如失街亭的那個蜀中大將,「言過其言,終無大用」,但想想身居客地,而左宗棠到底是年高位尊,過於囂張,實在也不很相宜,所以不為已甚。

  這些情形看在胡雪岩眼中頗有感觸,回想當年左宗棠意氣風發,連曾國藩都不能不讓他幾分,哪知如今老境頹唐,為人如此輕視,這樣轉著念頭,一面為左宗棠悲哀,一面也不免興起急流勇退的念頭。

  在江寧已經十天了,左宗棠始終沒有派人來請他去見面。由於他事先有話,胡雪岩不便再去求見,只有托熟人去打聽。但始終不得要領。

  好不容易左宗棠來請了,一見面倒沒有廢話,開門見山地說:「雪岩,陝甘那面我另有部署,你把轉運局的官款,撥二十五萬出來。」

  這筆款子自然是撥給王德榜的,不加商量,直接交代,胡雪岩除了唯唯稱是以外,別無話說。

  「這筆錢能不能在這裡撥?」左宗棠問。

  「大人要在哪裡撥就哪裡撥?」

  「好,就在這裡撥好了。你替王閬青立個摺子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你什麼時候回去?」

  「我一直在候大人的命,既然有了交代,我想明天就走。」

  「對了,你要回去辦喜事?」左宗棠問:「令媛出閣,我已經告訴他們備賀禮了。你我是患難之交,我不能去喝喜酒,中心未免歉然。」

  「大人言重了。」

  「我想再送點什麼別致的賀禮。雪岩,你倒替我想想,不必客氣。」

  「是。」胡雪岩想了一下說:「如果有大人親筆的一副喜聯,那就真的是蓬蓽生輝了。」

  「這是小事。」左宗棠答說:「不過今天可來不及了,反正喜期以前,一定會送到。」

  「大人公務太忙,我這個實在算是非分之求。既蒙大人許了,我把喜堂最上面的位置留下來了。」

  這是變相的堅約,左宗棠不可言而無信,否則喜堂正面,空著兩塊不好看。左宗棠理會得這層意思,便喊一聲:「來啊!」

  「喳!」

  廳上一呼,廊下百諾,進來一名亮藍頂子的材官,站在他身旁待命。「胡大人的小姐出閣,我許了送一副喜聯,你只要看我稍為閑一點兒,就提醒我這件事,免得失禮。」左宗棠又說:「你要不斷提醒我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好!就這麼說了。」左宗棠又問,「你是先到上海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有什麼事要我替你招呼?」

  胡雪岩心裡不放心的是,那筆到期還本的洋債,為限已近,但看宓本常並無信來,諒想已經辦妥,就不必再請左宗棠費事了。

  「等有事再來求大人。」

  「好!」左宗棠說:「這回你來,我連請你吃頓飯的工夫都抽不出來,實在有點說不過去。」

  「大人太客氣了。」胡雪岩問:「不知道大人在上海、在杭州,有什麼委辦的事沒有?」

  左宗棠想了一下說:「就是王閬青的那四千支槍。」

  「這件事,我一定辦妥當。」

  「別的就沒有了。」左宗棠說:「就要你那句話,想起來再托你。」

  胡雪岩告辭而去,又重重地托了那些材官,務必提醒喜聯那件事。當然,少不得還有一個上寫「別敬」的紅包奉送。

  一到上海,胡雪岩才失悔在江寧荒廢的日子太多了。上海也彷佛變了一個樣子,其所謂市面蕭條,熟人一見了面,不是打聽戰事,就是相詢何處避難最好?這些情形在江寧是見不到的。

  做錢莊最怕遇到這樣局勢,謠言滿天,人心惶惶。而且遇到這種時候,有錢的人都相信手握現款是最妥當的事,因此,錢莊由於存款只提不存,周轉不靈而倒閉的,已經有好幾家。阜康是塊金字招牌,所受的影響比較小,但暗中另有危機,只是宓本常守口如瓶,不讓胡雪岩知道而已。

  但即令如此,已使得胡雪岩大為頭痛。首先是供應王德榜的四千支洋槍,轉運局的庫存僅得兩千五,尚少一千五百支,需要現購,每支紋銀十八兩,連水腳約合三萬兩銀子,這倒還是小事,傷腦筋的是,他在左宗棠面前,已經大包大攬地答應下來,如果交不足數,信用有關。

  「小爺爺叔亦不必過分重視這件事,將來拿定單給左湘陰看就是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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