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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八


  由於紅頂子的關係,胡雪岩自然開中門送客,大門照牆下一並排五匹馬,仍是原來的坐騎,不過鞍轡全新,連馬鞭子都是新的。胡雪岩自己有一副「導子」,兩匹跟馬將高樂山一行,送出武林門外,一路上惹得路人指指點點,都知道是"胡大先生家的客人」。

  高樂山走後,胡雪岩與螺螄太太商量行止。

  「第二批洋款也到期了,我想先到上海料理好了,再到江寧。」胡雪岩說,「好在王閬青也不過剛從京裡動身,我晚一點到江寧也不至於誤事。」

  「不好,既然左大人特為派差官來請,你就應該先到江甯,才是敬重的道理。至於上海這方面,有宓本常在那裡,要付的洋款,叫他先到上海道那裡去催一催,等你一到上海,款子齊了,當面交清,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事?」

  「上海的市面,我也不大放心,想先去看看。」

  「那更用不著了,宓本常本事很大,一定調度得好好的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你聽我的話沒有錯,一定要先到江寧,後到上海,回來辦喜事,日子算起來正好,如果先到上海,後到江甯,萬一左大人有差使交派,誤了喜期,就不好了。」

  ※※※※

  在天津的李鴻章,經過深思熟慮,認為張佩綸才高志大,資格又好,決心要收他做個幫手。張佩綸的父親在李鴻章的家鄉安徽做過官,敘起來也算世交,便遣人專程將他接了來,在北洋衙門長談了幾次。原來李鴻章也有一番抱負,跟醇王秘密計議過,準備創辦新式海軍。他自己一手創立了淮軍,深知陸軍是無法整頓的了,外國的陸軍,小兵亦讀過書,看得懂書面的命令,中國的陸軍,連營官都是目不識丁,怎麼比得過人家?再說,陸軍練好了,亦必須等到外敵踏上中華國上,才能發生保國衛民的作用,不如海軍得以拒敵於境外。因此,李鴻章已悄悄著手修建旅順港,在北洋辦海軍學堂。這番雄圖壯志,非十年不足以見功,而且得在平定的局勢之下,方能按部就班,寸寸積功。

  這就是李鴻章力主對法妥協的原因,忍一時之忿,圖百年之計。張佩綸覺得謀國遠謨,正應如此,因而也作了不少獻議,彼此談得非常投機。

  「老夫耄矣!足下才氣縱橫,前程遠大,將來此席非老弟莫屬。」

  這已隱然有傳授衣缽之意。張佩綸想到曾國藩說過,「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」,他當年遣散湘軍,扶植淮軍,便是找到了李鴻章作替手。想來,李鴻章以湘鄉「門生長」自居,顧念遺訓,找到他來作替手。這番盛意,關乎國家氣運,當仁不讓,倒不可辜負。

  由於有了這樣的默契,張佩綸在暗中亦已轉為主和派。同時有人為李鴻章設計,用借刀殺人的手法,拆清流的台──將清流中響噹噹的人物,調出京去,賦以軍務重任,書生都是紙上談兵,一親營伍,每每僨事,便可藉此收拾清流,而平時好發議論的人,見此光景,必生戒心,亦是箝制輿論的妙計。

  李鴻章認為是藉刀殺人,還是登壇拜將,視人而異,象張佩綸便屬於後者,決定設法保他督辦左宗棠所創辦、沈葆禎所擴大的福建船政局,作為他將來幫辦北洋海軍的張本。此外就不妨借刀殺人了。

  但這是需要逐步佈置,徐圖實現的事,而眼前除了由張佩綸去壓低主戰的高調以外,最要緊的是,要讓主戰的實力派,知難而退,這實力派中,第一個便是左宗棠,得想法子多方掣肘,叫他支持彭玉麟的計畫,步步荊棘,怎麼樣也走不通,這就是李鴻章特召邵友濂北上,要商量的事。

  「左湘陰無非靠胡雪岩替他出力。上次賑災派各省協濟,兩江派二十萬銀子,江寧藩庫,一空如洗,他到江海關來惜,我說要跟赫德商量。湘陰知難而退,結果是向胡雪岩借了二十萬銀子。湘陰如果沒有胡雪岩,可說一籌莫展。」

  「胡雪岩這個人,確是很討厭。」李鴻章說:「洋人還是很相信他,以致於我這裡好些跟洋人的交涉,亦受他的影響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有一個辦法,叫洋人不再相信他。」邵友濂說:「至少不如過去那樣相信他。」

  「不錯,這個想法是對的,不過做起來不大容易,要好好籌畫一下。」

  「眼前就有一個機會──」

  這個機會便是胡雪岩為左宗棠經手的最後一筆借款,到了第二期還本的時候了!

  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  當邵友濂謁見李鴻章,談妥了以打擊胡雪岩作為對左宗棠掣肘的主要手段時,胡雪岩不過剛剛到了江寧。

  原來胡雪岩與螺螄太太商量行程,螺螄太太力主先到江寧,後到上海。

  胡雪岩覺得她的打算很妥當,因為由於螺螄太太的誇獎,他才知道宓本常應變的本事很到家,這樣就方便了,在南京動靜要伺候左宗棠,身不由主,到了上海,是宓本常伺候自己,即令有未了之事,可以交給宓本常去料理,欲去欲留,隨心所欲,決不會耽誤了為女兒主持嘉禮這一件大事。

  於是,他一面寫信通知宓本常與古應春,一面打點到江寧的行李──行李中大部分是送人的土儀。江寧候補道最多,有句戲言叫做「群『道』如毛」。

  這些候補道終年派不到一個差使,但三品大員的排場,不能不擺,所以一個個苦不堪言,只盼當肥缺闊差使的朋友到江甯公幹,才有稍資沾潤的機會。

  胡雪岩在江甯的熟人很多,又是「財神」,這趟去自然東西是東西、銀子是銀子,個個要應酬到。銀子還可在江甯阜康支用,土儀卻必須從杭州帶去,整整裝滿一船,連同胡雪岩專用的座船,由長江水師特為派來的小人輪拖帶,經嘉興、蘇州直駛江寧。

  當此時也,李鴻章亦以密電致上海道邵友濂,要他赴津一行,有要事面談。上海道是地方官,不能擅離職守,所以在密電中說明,總理衙門另有電報。關照他先作準備,等總理衙門的公事一到,立即航海北上。

  公事是胡雪岩從杭州動身以後,才到上海的。但因上海到天津的海道,費時只得兩天一夜,所以邵友濂見到李鴻章時,胡雪岩還在路上。

  這南北洋兩大臣各召親信,目的恰好相反。左宗棠主戰,積極籌畫南洋防務以外,全力支持督辦廣東軍務的欽差大臣彭玉麟。李鴻章則表面雖不敢違犯清議,但暗中卻用盡了釜底抽薪的手段,削弱主戰派的力量及聲勢。第一個目標是左副都禦史張佩綸,因為他是主戰派領袖大學士李鴻藻的謀主,制服他亦就是擒賊擒王之意。

  就壓制主戰派這個目的來說,收服張佩綸是治本,打擊胡雪岩是治標。

  可是首當其衝的胡雪岩,卻還睡在鼓裡,到了江寧,先到他自己所置的公館休息。

  胡雪岩在通都大邑,都置有公館,但一年難得一到,江甯因為左宗棠的關係,這年是第二次來往。這個公館的「女主人」姓王,原是秦淮「舊院」釣魚巷的老鴇,運氣不佳,兩個養女,連著出事,一個殉情,一個私奔,私奔的可以不追究,殉情的卻連累老鴇吃了人命官司,好不容易才得無罪被釋,心灰意懶再不願意吃這碗「把勢飯」了。

  既然如此,只有從良之一途。這個王鴇,就像『板橋雜記』中所寫的李香君的假母那樣,雖鴇不老,三十出頭年紀,丰韻猶存,要從良亦著實有人願量珠來聘。

  但秦淮的勾欄中人,承襲了明末清初「舊院」的遺風,講究飲食起居,看重騷人墨客,而看中她的,腰有萬金之纏,身無一骨之雅;她看中的,溫文爾雅,不免寒酸。因而空有從良之志,難得終身之托。

  這是三年前的事,江甯阜康新換一個檔手,名叫江德源,此人是由阜康調過來的,深通風月,得知有王鴇這麼一個人,延聘她來當「胡公館」的管家,平時作為應酬特等客戶的處所,等「東家」到江寧,她便是「主持中饋」的「主婦」"。當然,這「主婦」的責任,也包括房幃之事在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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