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
一一七


  「什麼事?」古應春說:「有什麼話,四姐交代就是。」

  「那末,我就直說。姐夫。你把我的瑞香擱在一邊,是啥意思。」

  看她咄咄逼人,看有點辦交涉的意味,古應春倒有些窘了。本來就是件不容易表達清楚的事,在這樣的情況之下,自然更是訥訥然無法出口。

  羅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態,說話比較省力,既佔上風,急忙收斂,「姐夫,」她的聲音放得柔和而懇切,「你心裏到底是啥想法?儘管跟我說;是不是日子一長,看出來瑞香的人品不好。」

  「不、不!」古應春急急打斷,「我如果心裏有這樣的想法,那就算沒良心到家了。」

  「照你說,瑞香你是中意的。」

  「不但中意——」古應春笑笑沒有再說下法。

  「意思是不但中意,而且交關中意?」

  「這也是實話。」

  「既然如此,七姐又巴不得你們早早圓房,你為啥一點都不起勁。姐夫,請你說個道理給我聽。」螺螄太太的調子又拉高了。

  古應春微微皺眉,不即作答;他最近才有了吸煙的嗜好——不是鴉片是呂宋煙;打開銀煙盒,取出一支「老美女」,用特製的剪刀剪去煙頭,用根「紅頭火柴」在鞋底上劃燃了慢慢點煙。

  霎時間螺螄太太只聞到濃郁的煙香,卻看不見古應春的臉,因為讓煙霧隔斷了。

  「四姐,」古應春在煙霧中發聲:「討小納妾,說實話,是我們男人家人生一樂。既然這樣子,就要看境況、看心情,境況不好做這種事,還可以說是苦中作樂;心情不好,就根本談不到樂趣了。」

  這個答覆,多少是出人意外的;螺螄太太想了一會說:「大先生也跟我談過,說你做房地產受了姓徐的累,不過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,心情也應該不同了。」

  「恰恰相反,事情也應該不同了。」

  「為啥呢?」

  「四姐,小爺叔待我,自然沒有話說;十萬銀子,在他也不會計較。不過,在我總是一樁心事,尤其現在市面上的銀根極緊;小爺叔不在乎,旁人跟他的想法不一樣。」

  最後這句話,弦外有音,螺螄太太不但詫異,而且有些氣憤,「這旁人是哪一個?」她問:「旁人的想法,同大先生啥相干?你為啥要去聽?」

  古應春不作聲,深深地吸了口煙,管他自己又說:「小爺叔幫了我這麼大一個忙,我想替小爺叔盡心盡力做點事,心裏才比較好過。上次好不容易說動小爺叔,收買新式繅絲廠,自己做絲直接銷洋莊;哪曉得處處碰釘子,到今朝一事無成。尤五哥心灰意冷,回松江去了。四姐,你說我哪裏會有心思來想瑞香的事?」

  這番話說得非常誠懇,螺螄太太深為同情;話題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轉到新式繅絲廠了。

  「當初不是籌劃得好好的?」她問:「處處碰釘子是啥緣故;碰的是啥個釘子?」

  「一言難盡。」古應春搖搖頭,不願深談。

  螺螄太太旁敲側擊,始終不能讓古應春將他的難言之隱吐露出來。以致於螺螄太太都有些動氣了。但正當要說兩句埋怨的話時,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激將法。

  「姐夫,你儘管跟我說,我回去決不會搬弄是非;只會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說話。」

  一聽這話,古應春大為不安。如果仍舊不肯說,無異表示真的怕她回去「搬弄是非」。同時聽她的語氣,似乎疑心他處置不善,甚至懷有私心,以致「一事無成」。這份無端而起的誤會,亦不甘默然承受。

  於是,古應春抑制激動的心情,考慮了一會答說:「四姐,我本來是『打落牙齒和血吞』,有委屈自己受。現在看樣子是非說不可了!不過,四姐,有句話,我先要聲明,我決沒有疑心四姐會在小爺叔面前搬弄是非的意思。」

  「我曉得,我曉得。」螺螄太太得意地笑道:「我不是這樣子逼一逼,哪裏會把你的話逼出來?」

  聽得這話,古應春才知道上當了:「我說是說。不過,」他說:「現在好像是我在搬弄是非了。」

  「姐夫,」螺螄太太正色說道:「我不是不識輕重的人。你告訴我的話,哪些能說,哪些不能說,我當然也會想一想。為了避嫌疑不肯說實話,就不是自己人了。」

  最後這句話,隱然有著責備的意思,使得古應春更覺得該據實傾訴:「說起來也不能怪老宓,他有他的難處——」

  「是他!」螺螄太太插進去說,「我剛就有點疑心,說閒話的旁人,只怕是他,果不其然。他在阜康怎麼樣。」

  「他在阜康的情形我不清楚,我只談我自己。我也弄不懂是什麼地方得罪了老宓,有點處處跟我為難的味道。」

  原來,收買新式繅絲廠一事,所以未成,即由於宓本常明處掣肘、暗處破壞之故。他放了風聲出去,說胡雪巖並無意辦新式繅絲廠,是古應春在做房地產的生意上扯了一個大窟窿,所以買空賣空,希圖無中生有,來彌補他的虧空。如果有繅絲廠想出讓,最好另找主顧;否則到頭來一場空,自誤時機。

  這話使人將信將疑,信的是古應春在上海商場上不是無名小卒,信用也很好。只看他跟徐愚齋合作失敗,而居然能安然無事,便見得他不是等閒之輩了。

  疑的是,古應春的境況確實不佳;而更使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,胡雪巖一向反對新式繅絲,何以忽然改弦易轍?大家都知道,胡雪巖看重的一件事是:說話算話。大家都想不起來,他做過什麼出爾反爾的事。

  因為如此,古應春跟人家談判,便很吃力了,因為對方是抱著虛與委蛇的態度。當然只要沒有明顯的決裂的理由,儘管談判吃力,總還要談下去,而且遲早會談出一個初步的結果。

  其時古應春談判的目標是公和永的東主黃佐卿。他跟怡和、公平兩洋行,同時建廠,規模大小相仿,都有上百部的絲車,買的是義大利跟法國的絲車;公平洋行的買辦叫劉和甫,提議三廠共同延請一名工程師,黃佐卿同意了,由劉和甫經手,聘請了一個義大利人麥登斯來指導廠務、訓練工人,此人技術不錯,可是人品甚壞,最大的毛病是好色。

  原來那時的工人,以女工居多,稱之為「湖絲阿姐」。小家碧玉為了幫助家計,大多以幫傭為主;做工是領了材料到家來做,舊式的如繡花、糊錫箔;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、縫軍服。但做「湖絲阿姐」,汽笛一響,成群結隊,招搖而過,卻是前所未有,因而看湖絲阿姐上工、放工,成了一景。這些年輕婦女,拋頭露面慣了,行動言語之間,自然開通得多;而放蕩與開通不過上下床之別,久而久之便常有蕩檢逾閒的情事出現;至於男工,「近水樓台先得月」,尤其是「小寡婦」,搭上手的很多。當然這是「互惠」的,女工有個男工作靠山,就不會受人欺侮;倘或靠山是個工頭,好處更多,起碼可以調到工作輕鬆的部門。相對的,工頭倘或所欲不遂,便可假公濟私來作報復,調到最苦的繅絲間,沸水熱汽,終年如盛暑;盛暑偶爾還有風,繅絲間又熱又悶,一進去要不了一頓飯的工夫,渾身就會濕透,男工可以打赤膊,著短褲,女工就只好著一件「濕布衫」,機器一開就是十二個鐘頭,這件火熱的「濕布衫」就得穿一整天。夏天還好,冬天散工,冷風一吹,「濕布衫」變成「鐵衣」,因而致病,不足為奇,所以有個洋記者參觀過繅絲間以後,稱之為「名副其實的活地獄」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