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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於是細細估量,將內外客廳、書房、起坐間都算上,大概只能擺七桌,初步決定五桌男客,兩桌女客。「本來天井裡搭篷,還可以擺四桌,那一來『堂會』就沒地方了。」宓本常說:「好,准定七桌,名單你開,帖子我叫我那裡的人來寫,至晚明天下午一定要發出。菜呢,你看用哪裡的菜?」

  「請你斟酌,只要好就好。」

  「不但要好,還要便宜。」宓本常又問:「客人是下半天四五點鐘前後就來了,堂會准定四點鐘開場,到晚上九點鐘歇鑼,總要三檔節目;應春兄,你看,用哪三檔?」

  「此道我亦是外行,請你費心提調。」

  「我看?」宓本常一面想,一面說:「先來檔蘇州光裕社的小書;接下來弄一檔魔術,日本的女魔術師天勝娘又來了,我今天就去定好了;壓軸戲是『東鄉調大戲』,蠻熱鬧的。」

  古應春稱是,都由宓本常作主。等他告辭而去,古應春將所作的決定告訴七姑奶奶,她卻頗有意見。

  「我看堂客不要請。」她說,「請了,人家也未見得肯來。」

  本來納寵請女客,除非是兒孫滿堂的老封翁,晚輩內眷為了一盡孝心,不能不來賀喜見禮;否則便很少有請女客的。上海雖比較開通,但吃醋畢竟是婦人天性,而嫡庶之分,又看得極重;如果是與七姑奶奶交好的,一定會作抵制。古應春覺得自己同意請女客,確是有欠思量。

  「再說,我行動不便,沒法子作主人;更不便勞動四姐代我應酬。」七姑奶奶又說:「如果有幾位堂客覺得無所謂的,儘管請過來;我們亦就像平常來往一樣不拘禮數,主客雙方都心安,這跟特為下帖子是不同的。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「完全不錯。」古應春從善如流地答說:「不請堂客。」

  「至於堂會熱鬧熱鬧;順便也算請四姐玩一天,我贊成。不過,東鄉調可以免了。」

  原來東鄉調是「花鼓戲」的一種,發源於浦東,所以稱為「東鄉調」,又名「本灘」是「本地灘簧」的簡稱。曲詞卑俚,但連唱帶做,淫冶異常,所以頗具號召力,浦東鄉下,點起火油燈唱東鄉調的夜台戲,真有傾村來觀之盛。但卻難登大雅之堂。

  「『兩隻奶奶抖勒抖』,」七姑奶奶學唱了一句東鄉調說,「這種戲,怎麼好請四姐來看?」

  看她學唱東鄉調的樣子,不但古應春忍俊不禁,連下人都掩著嘴笑了。

  「不唱東鄉調,唱啥呢?」

  「杭州灘簧,文文氣氣,又彈又唱,說是宋朝傳下來,當時連宮裡都准去唱的。為了請四姐,杭州灘簧最好;明天倒去打聽打聽,如果上海有,叫一班來聽聽。」

  「好!」古應春想了下說:「堂客雖不請,不過你行動不便,四姐可是作客總要請一兩個來幫忙吧!」

  「請王師母好了。」

  王師母的丈夫王仲文是古應春的學生,在教堂裡當司事,也收學生教英文,所以稱的他的妻子為「師母」,七姑奶奶也是這樣叫她。但七姑奶奶卻不折不扣地是王師母的「師母,」

  因此,初次聽她們彼此的稱呼,往往大惑不解。

  螺師太太即是如此,那天王師母來了,七姑奶奶為她引見,又聽王師母恭恭敬敬地說:「師母這兩天的氣色,比前一晌又好得多了。」便忍不住要問。

  「你們兩位到底哪個是哪個的師母?」

  「自然是師母是我的師母;我請師母不要叫我小王師母,師母不聽,有一回我特為不理師母,師母生氣了,只好仍舊聽師母叫我小王師母。」

  一片嘰嘰喳喳的師母聲,倒像在說繞口令;螺螄太太看她二十五六歲年紀,生就一張圓圓臉,覺得親切可喜,自然而然地便熟悉得不像初見了。

  尤其是看到小王師母與瑞香相處融洽的情形,更覺欣慰。原來瑞香雖喜終身有托,但在好日子的這一天,跟一般新嫁娘一樣,總不免有悽惶恐懼之感,更因是螺螄太太與七姑奶奶雖都待她不壞,但一個是從前的主母,一個是現在的大婦,平時本就拘謹,這一天更不敢吐露內心的感覺,怕她們在心裡會罵她「輕狂不識抬舉」。幸而有熱心而相熟的小王師母殷勤照料,不時噓寒問暖,竟如同親姊妹一般;瑞香一直懸著的一顆心才能踏實,臉上也開始有笑容了。

  在螺螄太太,心情非常複雜,對瑞香,多少有著嫁女兒的那種心情;但更重要的是古家的交情。因此,她雖瞭解瑞香心裡的感覺;卻苦於沒有適當的話來寬慰她;如今有了小王師母能鼓舞起瑞香的一團喜氣,等於自己分身有術,可以不必顧慮瑞香,而全力去周旋行動不便的七姑奶奶,將這場喜事辦得十分圓滿。

  當然,這場喜事能辦得圓滿,另一個「功臣」是宓本常。對於他的盡心盡力,殷勤周到,不但螺螄太太大為嘉許,連古應春夫婦都另眼相看了。

  果如七姑奶奶的估計,堂客到得極少,連一桌都湊不滿,但男客卻非常踴躍。當堂會開始時,估計已經可以坐滿五桌了。

  由於是納妾,鋪陳比較簡單,雖也張燈結綵,但客堂正中卻只掛了一幅大紅緞子彩繡的南極壽星圖,不明就裡的,只當古家做壽。這是七姑奶奶與螺螄太太商量定規的,因為納妾向來沒有什麼儀節,只是一乘小轎到門,向主人主母磕了頭,便算成禮。如今對瑞香是格外優遇,張燈結綵,已非尋常,如果再掛一幅和合二仙圖,便像正式結褵,禮數稍嫌過分,所以改用一幅壽星圖。

  瑞香的服飾,也是七姑奶奶與螺螄太太商量過的。婦人最看重的是一條紅裙,以瑞香的身分,是沒有資格著的;為了彌補起見,許她著紫紅夾襖,時日迫促,找裁縫連夜做亦來不及;仍舊是宓本常有辦法,到跟阜康錢莊有往來的當鋪中去借了一件全新的來,略微顯得小了些,但卻更襯托出她的身材苗條。

  到得五點鐘吉時,一檔「白蛇傳」的小書結束,賓客紛紛從席棚下進入堂屋觀禮。七姑奶奶由僕婦背下樓來,納入一張太師椅中,抬到堂前;她的左首,另有一張同樣的椅子,是古應春的座位。

  於是便有人起哄地喊道:「新郎倌呢?新郎倌!」

  「新郎倌」古應春為人從人叢中推了出來,寶藍貢緞夾袍,玄色西洋華絲葛馬褂,腳踏粉底皂靴,頭上一頂硬胎緞帽,帽檐正中鑲一塊碧玉,新剃的頭;他是洋派不留鬍子,翕顯得年輕了。

  等他一坐下來,視線集中,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七姑奶奶,下身百褶紅裙,上身墨綠夾襖,頭上戴著珠花,面如滿月,臉有喜氣,真正福相。

  再看到旁邊,扶著七姑奶奶的椅背的一個中年婦人,一張瓜子臉,脂粉不施,天然丰韻,一雙眼睛,既黑且亮,恍如陽光直射寒潭,只覺得深不可測,令人不敢逼視。她穿的是玄色緞襖,下面也是紅裙;頭上沒有什麼首飾,但扶著椅背的那只手上戴著一枚鑽戒,不時閃出耀眼的光芒,可以想見戒指上鑲的鑽,至少也有蠶豆瓣那麼大。

  「那是誰?」有人悄悄在問。

  「聽說是胡大先生的妾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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