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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「不是找不出來,是你不曉得而已。」陳義生說:「做這行生意,吃本很重,不是一般人能做的。至於真正有錢想做這行生意的。又吃不起辛苦。做南北貨生意,如果不是內行,不懂行情,也不會看貨,哪怕親自下手押船,也一定讓人家吃掉。所以有錢的人,都是放帳叫人家去做,只要不出險,永遠都是賺的。」

  「對了,汪洋大海出了事,船沉了,貨色也送了海龍王了,那時候怎麼辦?」

  「就是這個風險。不過現在有保險公司也很穩當。」

  「從前沒有保險呢?」

  「沒有保險,一樣也要做。十趟裡面不見得出一趟事,就算出一趟事,有那幾趟的賺頭,也抵得過這一趟的虧蝕。」聽得這一說,宓本常大為動心,「義生,」他說,「可惜你的腳跛了。」

  「我的腳是跛了。」陳義生敲敲自己的頭,「我的腦子沒有壞。而且傷養好了,至多行動不太方便,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來。」

  宓本常心想,如果讓陳義生出面,由於他本來就幹這一行,背後原有好些有錢的人撐腰,資本的來源決沒有人會知道。就怕他起黑心,因而沉默不語。

  陳義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,,很想乘此機會跟他合作,一個發大財,一個發小財;見此光景,不免失望。但他有他的辦法,將他的老娘搬請了出來。

  陳義生當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,年初四那天,將宓本常請了去說:「阿常,你同義生是一起長大的,你兩歲死娘,還吃過我的奶,這樣子像同胞手足的表兄弟,你為啥有話不肯同義生說?」

  宓本常當然不能承認,否則不但傷感情,而且以後合作的路子也斷了,所以假託了一個理由。

  「我不是不肯同義生說,錢不是我的,我總要好好兒想一想;等想妥當了再來談。」

  「我懂你的意思,你是怕風險。風險無非第一,路上不順利;第二,怕義生對不起你。如果是怕路上出事,那就不必談;至於說義生對不起你,那就是對不起我。今天晚上燒『財神紙』,我叫義生在財神菩薩面前賭個咒,明明心跡。」

  這天晚上到一交子時,便算正月初五,財神菩薩趙玄壇的生日,家家燒財神紙,陳義生奉母之命,在燒紙時立下重誓;然後與宓本常計議,議定一個出錢,一個出力,所得利潤,宓本常得兩份,陳義生得一份,但相約一年內,彼此都不動用盈餘,這樣才能積累起一筆自己的本錢。

  於是陳義生又到了上海,在十六鋪租了房子住下來。等宓本常撥付的五萬銀子的本錢到手,開始招兵買馬,運了一船南貨到遼東灣的營口;回程由營口到天津塘沽,裝載北貨南下,一去一來恰好兩個月,結算下來,五萬銀子的本錢,除去開銷、淨賺三千,是六分的利息,而宓本常借客戶的名義,動支這筆資金,月息只得二厘五,兩個月亦不過五厘。

  宓本常之敵視古應春,就因為自己做了虧心事,怕古應春知道了會告訴胡雪岩,所以不願他跟阜康過於接近。但現在的想法卻大大地一變,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,覺得以自己的手腕,很可以表現得大方些;再往深處去想,胡雪岩最信任的就是螺螄太太與古應春,將這兩個人籠絡好了,便是立於不敗之地,局面愈發得以開展。

  就這一頓飯之間,打定了主意,而且立刻開始實行,自告奮勇帶了個伶俐的小徒弟,陪著螺獅太太與瑞香,先到他們寧波同鄉開的方九霞銀樓去看首飾;然後到拋球場一帶的綢緞莊去看衣料。宓本常在十裡洋場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,奉命唯謹地侍奉在兩個堂客左右;不但螺螄太太覺得面子十足,瑞香的觀感亦為之一變──平時聽古應春與七姑奶奶談起宓本常,總說他「面無四兩肉」,是個難纏的人物,如今才知道並非如此。

  到得夕陽西下,該置辦的東西都辦齊了,帳款都歸宓本常結算,首飾隨身攜帶,其餘物品,送到阜康錢莊,憑貨取款,自有隨行的小徒弟去料理。

  「羅四太太,辰光不早了,我想請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頓大菜。」宓本常又說:「今天月底,九月初三好日子,喜事要連夜籌備才來得及;我們一面吃,一面商量。」

  「多謝、多謝。吃大菜是心領了。不過商量辦喜事倒是要緊的。我把你這番好意,先同應春說一說,你晚上請到古家來,一切當面談,好不好?」

  「好,好!這樣也好。」

  宓本常還是將螺螄太太與瑞香送回家,只是過門不入而已。

  螺螄太太見了古應春,自然另有一套說法,她先將宓本常是為了「做信用」、「教客戶好放心」,才在滙豐存了一筆款子的解釋說明白,然後說道:「他這樣做,固然不能算錯,不過他對朋友應該講清楚。這一點,他承認他不對;我也好好說了他一頓。」

  「這又何必?」

  「當然要說他。世界上原有一種人,你不說,他不曉得自己錯;一說了,他才曉得不但錯了,而且大錯特錯,心裡很難過。宓本常就是這樣一個人,為了補情認錯,他說九月初三的喜事,歸他來辦;回頭他來商量。」螺螄太太緊接著說:「姐夫,你亦不必同他客氣。我再老實說一句:他是大先生的夥計,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,要他來當差,也是應該的。」

  聽得這一說,古應春惟有拱手稱謝。但也就是剛剛談完,宓本常已經帶著人將為瑞香置辦的衣物等等送到;見了古應春,笑容滿面地連連拱手。

  「應春兄,恭喜、恭喜。九月初三,我來效勞;日子太緊,我不敢耽誤工夫,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擾,喜事該怎麼辦?我們一路吃、一路談,都談妥當了它;明天一早就動手,盡兩天辦齊,後天熱熱鬧鬧吃喜酒。」

  見他如此熱心,古應春既感動。又困惑──困惑的是,宓本常平時做人,不是這個樣子的;莫非真的是內疚於心,刻意補過。

  心裡是這樣想,表面上當然也很客氣,「老宓,你是個大忙人,為我的事,如此費心,真正不安,不敢當。」他說:「說實在的,我現在也沒有這種閒心思,只為內人催促、羅四太太的盛意,不得不然,只要像個樣子,萬萬不敢鋪張。」

  「不錯,總要像個樣子。應春兄,你也是上海灘上鼎鼎大名的人物,喜事的場面不可乙太儉樸,不然人家背後會批評。原是一樁喜事,落了些不中聽的閒話,就犯不著了。」

  這話倒提醒古應春了。七姑奶奶是最討厭閒言閒語的,場面過於儉樸,就可能會有人說:「古應春不敢鋪張;因為討小老婆的場面太熱鬧了,大老婆會吃醋。」倘或有這樣的一種說法,傳到七姑奶奶耳朵裡,她會氣得發病。

  這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,古應春很感謝宓本常能適時提醒,讓他有此警惕。因而拱著手說:「老宓,你完全是愛護我的意思,我不敢不聽,不過到底只有兩天的工夫預備,也只好適可而止。」

  「當然、當然,一定要來得及。現在第一件要緊的是,把請客的單子擬出來。你的交遊一向很廣,起碼也要請個十桌八桌,我看要另外借地方。」

  「不,不!那一來就沒有止境了。請客多少只能看舍間地方大小而定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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