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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


  「她說:算了,算了。我們老爺說,現在市面上銀根緊,阜康只怕要緊要慢的時候,沒有現銀,不如存到外國銀行。現在聽人你這樣子說,我倒不好意思了。還是存在你們這裡好了。螺螄太太,我當時悟出一個訣竅,我們這塊金字招牌,要用外國貨的擦銅油來擦。啥叫外國貨的擦銅油,就是跟外國銀行往來,我要到所有外國銀行去開戶頭,像遇到周家五姨太那種來提存的戶頭,我問她要哪家外國銀行的票子,說哪家就是哪家;這一下阜康的招牌不是更響了。」

  螺螄太太因為他的話中聽,所以能夠深入,這時聽出來一個疑問:「法子是蠻好,不過這一來不是有大筆頭寸擱在那裡了?」

  「哪裡,哪裡!」宓本常亂搖著雙手,「那樣做法不是太笨了?」

  「不笨怎麼辦?」

  「這裡頭又有訣竅了。每家銀行開個戶頭,存個三兩千銀子;等開出票子,我先一步把頭寸調足送進去,就不會穿幫了。」

  「來得及嗎?」

  「來得及,來得及。喏,這就是德律風根的好處,拿起話筒搖過去,說有這麼一回事,那裡的行員,自會替我們應付。」

  螺螄太太聽他的談論,學到很多東西;中國錢莊經營的要訣,她聽胡雪岩談過幾回,並不外行,但外國銀行的情形,卻不知其詳,這時聽宓本常說得頭頭是道,遇事留心的她,自然不肯放棄機會,所以接上來便問,是如何應付?人家又為什麼會替阜康應付?

  「應付的法子多得很,不過萬變不離其宗,就是拖一拖辰光,等我們把頭寸調齊補足。」

  「萬一調不齊呢。」

  「不錯,不怕一萬,只怕萬一。這種情形,從來沒有過,不過不能不防。說到這上頭,就靠平常的交際,外國銀行的『康白度』,我都有交情的;那班『洋行小鬼』,平時也要常常應酬,所以萬一遇到頭寸調不齊,只要我通知一聲,他們會替我代墊。這是事先說好了的,代墊照算拆息,日子最多三天。」宓本常特為又重複一句:「不過,這種情形從來沒有過。」

  「喔,」螺螄太太又問:「我們跟哪幾家外國銀行有往來?」

  「統統有。」

  接下來,宓本常便屈指細數。上海的外國銀行,最有名的是英文名稱叫做「香港上海銀行有限公司」的滙豐銀行,但最老的卻是有利銀行,咸豐四年便已開辦;不過後來居上的卻是麥加利銀行,這家銀行的英文名稱叫做:CharteredBankofIndia,AustraliaandChina但香港分行與上海分行的譯名不同,香港照音譯,稱為渣打銀行;上海的銀錢業嫌它叫起來不響,而且顧名不能思義,所以用他總經理麥加利的名字,稱之為麥加利銀行。

  「麥加利是英國女皇下聖旨設立的,不過這家銀行是專門為了英國人在印度、澳洲同我們中國經商所開的,重在存放款跟匯兌,純然是商業銀行,跟滙豐銀行帶點官派的味道不大一樣。」宓本常又說:「自從左大人到兩京,大先生亦不經手償洋債了,我們阜康跟滙豐的關係就淡了。所以我現在是向麥加利下工夫。這一點順便拜託羅四太太告訴大先生。」「好的,我曉得了。」

  螺螄太太對宓本常的長袖善舞,印象頗為深刻;觀感當然也改變了,覺得他是為了本身的職司,要對得起老闆,就免不了得罪朋友。不過,自己是在古應春面前誇下海口,要來替他出氣。如今搞成個虎頭蛇尾,似乎愧對古應春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臉上自不免流露出為難的神氣。善於察言觀色的宓本常便即問道:「羅四太太,你是不是有啥話,好像不大肯說,不要緊的,我跟大先生多年,就同晚輩一樣;羅四太太,你是長輩,如果我有啥不對,請你儘管說!我是、我是──掉句書袋,叫做『有則改之,無則加勉』。」

  螺螄太太聽他的話很誠懇,覺得稍為透露也不妨,於是很含蓄地說:「你沒有啥不對,大先生把阜康交給你,你當然顧牢阜康,這是天經地義。不過,有時候朋友的事,也要顧一顧,到底大家都是在一條船上的人。」

  這一下等於是泄了底,螺螄太太是為了他勒住該付古應春的款子來興師問罪,當即認錯,表示歉意:「是!是!我對應春,是想到阜康是大先生事業的命脈,處理得稍為過分了一點;其實公是公、私是私!我同他的交情是不會變的。如今請羅四太太說一句我應該怎麼樣同他賠不是?我一定遵命。」

  「賠不是的話是嚴重了。」螺螄太太忽然靈機一動:「眼前倒有個能顧全你們交情的機會。」她朝外看了一下,沒有再說下去。

  宓本常稍為想一想,便能領悟,是指古應春納寵而言。她剛才看一看,是防著瑞香會聽見。

  「我懂了。我來辦;好好替他熱鬧熱鬧。」

  說送一份重禮,不足為奇;如果是宓本常自告奮勇來為古應春辦這場喜事,費心費力,才顯得出朋友的交情。螺螄太太非常滿意,但怕他是敷衍面子,不能不敲釘轉腳加一句:「宓先生,這是你自己說的噢!」

  「羅四太太請放心,完全交給我,一定辦得很風光。」宓本常接著很鄭重地表示:「不過,公是公,私是私。我剛才同羅四太太談的各樣情形,千萬不必同應春去講。」

  「我曉得。」

  宓本常一面應酬螺螄太太,一面心裡在轉念頭。原來他也有一番雄心壯志,看胡雪岩這麼一片「鮮花著錦」的事業,不免興起「大丈夫不當如是耶」的想法,覺得雖蒙重用,畢竟是做夥計,自己也應該創一番事業。此念起於五年以前,但直到前年年底,方成事實。

  原來他有個嫡親的表弟叫陳義生,一向跟沙船幫做南北貨生意,那年押貨到北方,船上出事,一根桅杆忽然折斷,砸傷了他的腿,得了殘疾;東家送他兩千銀子,請他回寧波原籍休養;宓本常回家過年,經常在一起盤桓,大年三十夜裡談了一個通宵,談出結果來了。

  宓本常是盤算過多少遍的,如果跟胡雪岩明言,自己想創業,胡雪岩也會幫他的忙,但一定是小規模重頭做起,而又必須辭掉阜康的職務。不做大寺廟的知客,去做一個小茅庵的住持,不是聰明的辦法──他認為最聰明的辦法是,利用在阜康的地位,調度他人的資本,去做自己的生意;但決不能做錢莊,也不能做絲繭,因為這跟「老闆」的事業是犯衝突的。他的難題是:第一,不知道哪種生意回收得快?因為要調集三、五十萬,他力量是夠得到,只是臨時周轉,周而復始,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,期限一長,少不得要露馬腳。其次,他不能出面;一出面人家就會打聽,他的資本來自何處,更怕胡雪岩說一句:「創業維艱,一定要專心,你不能再替我做檔手了。不然『駝子跌觔鬥,兩頭落空』,耽誤了你自己,也耽誤了我。」那一來,什麼都無從談起了。

  這兩個難題,遇到陳義生迎刃而解。他說:「要講回收得快,莫如南北貨;貨色都是須先定好的,先收定洋,貨到照算。南貨銷北,北貨銷南,一趟船做兩筆生意;只要兩三個來回,本常哥,你馬上就是大老闆了。」

  「看你講得這麼好,為啥我的朋友當中,做這行生意的,簡直找不出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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