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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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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言一出,古應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。胡雪巖一向不贊成新式繅絲廠,現在的做法完全相反,實在不可思議。 然而稍為多想一想,就覺得這一著實在很高明。古應春在這方面跟胡雪巖的態度一直不同,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,對西方潮流比較清楚,土法做絲,成本既高、品質又差,老早該淘汰了。只因為胡雪巖一直顧慮鄉下絲戶的生計,一直排斥新式繅絲,現在難得他改變想法,不但反對,而且更進一步,自己要下手做,怎不教人既驚且喜。 「小爺叔,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對台,你也應該這樣做的。你倒想——」 古應春很起勁地為胡雪巖指陳必須改弦易轍的理由,第一是新式繅絲機器,比手搖腳踏的「土機器」要快好幾倍,繭子不妨盡量收,收了馬上運到廠裏做成絲,既不用堆棧來存放乾繭,更不怕繭中之蛹未死,咬出頭來;第二,出口的勻淨、光澤遠勝於土法所制;第三,自己收繭,自己做絲,自己銷洋莊,竟「一條鞭」到底,不必怕洋人來競爭,事實上洋人也無法來競爭。 這三點理由,尤其是最後一點,頗使胡雪巖動心;但一時也委決不下,只這樣答一句:「再看吧!這不是很急的事。」 但古應春的想法不同,他認為這件事應該馬上進行。胡雪巖手裏有大批乾繭,如果用土法做成絲,跟洋人價錢談不攏,擺在堆棧裏,絲會發黃;如果自己有廠做絲直接外銷,就不會有什麼風險了。 因此,他積極奔走,去打聽新式繅絲廠的情形,共有五家,最早是法國人卜魯納開設的寶昌絲廠,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設的旗昌絲廠。 第三家去年才開,名為公和永,老闆是湖州人黃佐卿。此外怡和、公平兩家洋行,跟旗昌洋行一樣,也都附設了絲廠。 這五家絲廠,規模都差不多,也都不賺錢,原因有二:第一,是乾繭的來路不暢,機器常常停工待料。第二,機器的效用不能充分發揮,成品不如理想之好。據說,公和永、怡和、公平三家打算聯合聘請一名義大利有名的技師來管工程。其餘兩家,已有無意經營之勢,如果胡雪巖想收買,正是機會。 古應春對這件事非常熱中,先跟七姑奶奶商量,看應該如何向胡雪巖進言。 「新式繅絲廠的情形,我不太清楚,不過洋絲比土絲好,那是外行都看得出來的。」 「東西好就不怕沒有銷路。」古應春說:「小爺叔做什麼生意,都要最好的;現在明明的最好的東西在那裏,他偏不要,這就有點奇怪了。」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:「我來跟他說。」 *** 「七姐,不是我不要。我也知道洋絲比起土絲來起碼要高兩檔。不過,七姐,做人總要講定旨、講信用,我一向不贊成新式繅絲,現在反過來自己下手,那不是反覆小人?人家要問我,我有啥話好說。」 「小爺叔,所謂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,世界天天在變。我是從小生長在上海的,哪裏會想到現在的上海會變成這個樣子?人家西洋,樣樣進步;你不領益,自己吃虧。譬如說,左大人西征,不是你替他買西洋的軍火,他哪裏會成功?」 「七姐,你誤會了,我不是說洋絲不好——」 「我知道,我也沒有誤會。」七姑奶奶搶著說:「我的意思是,人要識潮流,不識潮流,落在人家後面,等你想到要趕上去,已經來不及。小爺叔,承你幫應春這麼一個忙,我們夫婦是一片至誠——」 「七姐,七姐,」胡雪巖急忙打斷,「你說這種話,就顯得我們交情淺了。」 「好!我不說。不過,小爺叔,我真是替你擔足心思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現在局勢不好,聽說法國人預備拿兵艦攔在吳淞口外,不准商船通行,那一來洋莊不動,小爺叔,你墊本幾百萬銀子的繭子跟絲,怎麼辦?」 「這,這消息,你是從哪裏來的?」 「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說的。」 「真的?」 「我幾時同小爺叔說過假話?」 「喔,喔,」胡雪巖急忙道歉,「七姐,我說錯了。」 「小爺叔,人,有的時候要冒險,有的時候要穩當,小爺叔,我說句很難聽的話,白相人說的『有床破棉被,就要保身家』。小爺叔,你現在啥身家?」 胡雪巖默然半晌,歎口氣說:「七姐,我何嘗不曉得?不過,有的時候,由不得自己。」 「我不相信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事業是你一手闖出來的,哪個也做不得你的主。」 「七姐,這你就不大清楚了,無形之中有許多牽制,譬如說,我要一做新式繅絲廠,就有多少人來央求我,說『你胡大先生不拉我們一把,反而背後踢一腳,我們做絲的人家,沒飯吃了。』這一來,你的心就狠不下來了。」 七姑奶奶沒有料到,他的話會說在前頭,等於先發制人,將她的嘴封住了。當然,七姑奶奶決不會就此罷休,另外要想話來說服他。 「小爺叔,照你的說法,好比從井救人。你犯得著,犯不著?再說新式繅絲是潮流,現在光是銷洋莊;將來廠多了,大家都喜歡洋機絲織的料子,土法做絲,根本就沒人要;只看布好了,洋布又細又白又薄,到夏天哪個不想弄件洋布衫穿?毛藍布只有鄉下人穿,再過幾年鄉下人都不穿了。」 「這不可以一概而論的。」 「為啥不可以,事情是一樣的。」七姑奶奶接著又說:「從井救人看自己犯得著、犯不著是一樁事;值得不值得救,又是一樁事。如果鮮龍活跳一個人,掉在井裏淹死了,自然可惜;倘或是個骨瘦如柴的癆病鬼,就救了起來,也沒有幾年好活,老實說,救不救是一樣的,現在土法做絲,就好比是個去日無多的癆病鬼。」 她這個譬方,似乎也有點道理,胡雪巖心想,光跟她講理,沒有用處,只說自己的難處好了。 「七姐,實在是做人不能『兩面三刀』,『又做師娘又做鬼』。你說,如果我胡某人是這樣一個人,身家一定保不住。」 七姑奶奶駁不倒他:心裏七上八下轉著念頭,突然靈機一動,便即問道:「小爺叔,照你剛才的話,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繅絲廠,是有牽制,不能做,是不是?」 「是的。」 「那麼牽制沒有了,你就能做,是不是。」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」 「那好,我有一個法子,包你沒有牽制。」 「你倒說說看。」 「很容易,小爺叔,你不要出面好了。」 「是——」胡雪巖問:「是暗底下做老闆?」 「對!」 胡雪巖心有點動了,但茲事體大,必須好好想一想,見此光景,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轉機了,鬆不得勁,當即又想了一番話說。 「小爺叔,局勢要壞起來是蠻快的,現在不趁早想辦法,等臨時發覺不妙,就來不及補救了。幾百萬銀子,不是小數目;小爺叔,就算你是『財神』,只怕也背不起這個風險。」 這話自然是不能當為耳旁風的;胡雪巖不由得問了一句:「叫哪個來做呢?」 要談到委託一個出面的人,事情就好辦了,七姑奶奶說:「我在想,最好請羅四姐來;我的身子風癱了,腦子沒有壞,也可以幫她出出主意。」 「她一來,一家人怎麼辦?」胡雪巖說:「除非七姐你能起床,還差不多。」 「我是決不行的。要麼——」她沉吟著。 「你是說應春?不過應春同我的關係,大家都曉得的,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。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,不大妥當。」 「我不是想到應春,我光是在想,哪裏去尋一個靠得住的人。」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:「小叔爺,你自己倒想一想,如果真的沒有,我倒有個人。」 「那麼,你說。」 「不!一定要小爺叔你自己先想。」 胡雪巖心想,做這件事少不了古應春的參預,而他又不能出面;如果七姑奶奶舉薦一個人,就等於古應春下手一樣,那才比較能令人放心。 這樣一轉念頭,根本就不去考慮自己這方面的人,「七姐,」他說:「我沒有人。如果你有人,我們再談下去,那才比較能令人放心。」 這是逼著她薦賢。七姑奶奶明白,這是胡雪巖更加重她的責任;因而重新又考量了一下,確知不會出紕漏,方始說道:「由我五哥出面來做好了。」 尤五退隱已久,在上海商場上,知道他的人不多,但他在漕幫中的勢力仍在,由他出面,加以有古應春做幫手,這件事是可以做的。 「如果五哥肯出面,我就沒話說了。」胡雪巖說:「等應春回來,好好商量。」 ***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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