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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〇


  原來那時的工人,以女工居多,稱之為「湖絲阿姐」。小家碧玉為了幫助家計,大多以幫傭為主;做工是領了材料到家來做,舊式的如繡花、糊錫箔;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、縫軍服。但做「湖絲阿姐」,汽笛一響,成群結隊,招搖而過,卻是前所未有,因而看湖絲阿姐上工、放工,成了一景。這些年輕婦女,抛頭露面慣了,行動言語之間,自然開通得多;而放蕩與開通不過上下床之別,久而久之便常有蕩檢逾閑的情事出現;至於男工,「近水樓臺先得月」,尤其是「小寡婦」,搭上手的很多。當然這是「互惠」的,女工有個男工作靠山,就不會受人欺侮;倘或靠山是個工頭,好處更多,起碼可以調到工作輕鬆的部門。相對的,工頭倘或所欲不遂,便可假公濟私來作報復,調到最苦的繅絲間,沸水熱汽,終年如盛暑;盛暑偶爾還有風,繅絲間又熱又悶,一進去要不了一頓飯的工夫,渾身就會濕透,男工可以打赤膊,著短褲,女工就只好著一件「濕布衫」,機器一開就是十二個鐘頭,這件火熱的「濕布衫」就得穿一整天。夏天還好,冬天散工,冷風一吹,「濕布衫」變成「鐵衣」,因而致病,不足為奇,所以有個洋記者參觀過繅絲間以後,稱之為「名副其實的活地獄」。

  工頭如此,工程師自然更可作威作福,麥登斯便視蹂躪湖絲阿姐為他應享的權利,利用不肖工頭,予取予求,黃佐卿時常接到申訴,要求劉和甫警告麥登斯,稍為好幾天,很快地複萌故態,如是幾次以後,黃佐卿忍無可忍,打算解雇麥登斯,哪知劉和甫跟人家訂了一張非常吃虧的合約,倘或解雇須付出巨額的賠償。為此黃佐卿大為沮喪,加以生意又不好做,才決定將公和永盤讓給古應春。

  條件都談好了,廠房、生財、存貨八萬銀子「一腳踢」。古應春便通知宓本常,照數開出銀票;哪知所得的回答是:「不便照撥。」

  「怎麼?」古應春詫異,「不是有『餘款』存在那裡的嗎?」

  當初滙豐借出來的五十萬銀子,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萬以外,餘數由胡雪岩指明,借給尤五出面所辦的繭行,作為收買新式繅絲廠之用,這一點宓本常並不否認,但他有他的說法。

  「應春兄,『死店活人開』,大先生是有那樣子一句話,不過我做檔手的,如果只會聽他的話,像算盤珠一樣,他撥一撥、我動一動,我就不是活人,只不過比死人多口氣。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古應春倒抽一口冷氣,結結巴巴說:「你的話不錯,大先生的話也要算數。」

  「我不是說不算數,是現在沒有錢,有,錢又不是我的,我為啥不給你。」

  「這錢怎麼會沒有?指明了做這個用途的。」

  「不錯,指明了作這個用途的。不過,應春兄,你要替我想一想,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。幾次談到繅絲廠的事,你總說『難,難,不曉得啥辰光才會成功?』如果你說:快談成功了,十天半個月就要付款,我自然會把你這筆款子留下來。你自己都沒有把握,怎麼能怪我?」

  「你不必管我有沒有把握,指明了給我的,你就要留下來。」

  這話很不客氣;宓本常冷笑一聲說道:「如果那時候你請大先生馬上交代,照數撥給你,另外立個摺子,算是你的存款,我就沒有資格用你這筆錢。沒有歸到你名下以前,錢是阜康的。阜康的錢是大先生所有;不過阜康的錢歸我宓某所管。受人之祿,忠人之事,銀根這麼緊,我不把這筆錢拿來活用;只為遠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話,把這筆錢死死守住,等你不知道哪天來用,你說有沒有這個道理?」這幾句話真是將古應春駁得體無完膚,他不能跟他辯,也不想跟他辯了。

  可是宓本常卻還有話:「你曉得的,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,就是因為一個錢要做八個錢、十個錢的生意。大先生常常說:「八個罎子七個蓋,蓋來蓋去不穿幫,就是會做生意。』以現在市面上的現款來說,豈止八個罎子七個蓋?頂多只有一半,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幫,哪裡是件容易的事。老兄,我請問你,今天有人來提款,庫房裡只有那二十幾萬銀子,我不拿來應付,莫非跟客戶說:那筆銀子不能動,是為古先生留在那裡收買繅絲廠用的?古先生啊古先生,我老宓跟你,到那時候,不要說本來就是阜康的錢,哪怕是兩江總督衙門的官款,明天要提了去給兄弟們關餉,我都要動用。客戶這一關過不去,馬上就有擠兌的風潮,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。」

  「四姐,老宓的說法,只要是真的,就算不肯幫我忙,我亦沒話說。因為雖然都是為小爺叔辦事,各有各的許可權,各有各的難處,我不能怪他。」

  「那末,」螺螄太太立即釘一句:「你現在是怪他囉?」古應春老實答道:「是的。有一點。」

  「這樣說起來,是老宓沒有說真話!不然你就不會怪他。」螺螄太太問道:「他那幾句話不真?」

  「還不是頭寸。」話到此處,古應春如箭在弦,不發不可,「他頭寸是調得過來的,而且指定了收買繅絲廠的那筆款子,根本沒有動,仍舊在滙豐銀行。」

  一聽這話,螺螄太太動容了,「姐夫,」她問,「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動過?」

  「我聽人說的。」

  「是哪個?」

  「這──」古應春答說:「四姐,你不必問了。我的消息很靠得住。」

  螺螄太太有些明白了,阜康管總帳的周小棠,跟宓本常不甚和睦,也許是他透露的消息。

  「姐夫要我不問,我就不問。不過我倒要問姐夫,這件事現在怎麼辦?」

  「收買繅絲廠的事,已經不必再談了。現在就有八萬銀子,也買不成功;人家黃佐卿看我拿不出現銀,另外尋了個戶頭,賣了九萬五千銀子。」古應春說到這裡,搖一搖頭,臉色非常難看,「四姐,我頂難過的是,在上海灘上混了幾十年,聽了一句教人要吐血的話。」

  「噢!」螺螄太太大為同情,「你說了出來,我來替你出氣。」

  「出氣?」古應春連連搖頭,「那一來變成『窩裡反』了,不好,不好。」

  「就算我不響,你也要說出來;心裡有委屈,說出來就舒服。」

  古應春沉吟了說:「好,我說。那天──」

  那天──螺螄太太到上海的前兩天,黃佐卿發了個帖子請古應春吃花酒。買賣不成,朋友還是朋友,古應春準時赴約;場面很熱鬧,黃佐卿請了有近二十位的客,兩桌麻將,一桌牌九,打了上千大洋的頭。接下來吃花酒,擺的是「雙雙台」;客人連叫來的局,不下五十人之多,須將整樓三個大房間打通,才擺得下四桌酒。

  主客便是收買公和永的潮州幫「鴉片大王」陳和森;古應春也被邀在這一桌坐。笙歌嗷嘈之余,黃佐卿舉杯向古應春說道:「應春兄,我特為要敬你一杯酒;如果十天之前不是你頭寸不便,我就不會跟『陳大王』談公和永,也就少賣一萬五千銀子了。說起來這一萬五千兩,是你老哥挑我賺的,我是不是應該敬杯酒。」說完哈哈大笑,管自己幹了酒。

  講完了這一段,古應春又說:「四姐,你想,這不是他存心給我難堪?當時,我真正是眼淚往肚子裡流。」

  螺螄太太亦為他難過,更為他不平,「這件事,大先生曉不曉得?」她問。

  「這件事,我怎麼好告訴大先生?不過收買公和永不成這一節,我已經寫信給大先生了。」

  「我在杭州沒有聽說。」

  古應春想了一下說:「算起來你從杭州動身的時候,我的信還沒有到。」

  「好!這一節就不去談它了。至於老宓勒住銀子不放,有意跟你作對,這件事我一定要問問他。」

  「不!」古應春說:「請四姐一定要顧大局,現在局勢不大好,全靠大家同心協力,你一問他,必生是非,無論如何請你擺在心裡。」

  「你曉得的,我也同七姐一樣,有不平的事,擺在心裡,飯都吃不下的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我只要不『賣原告』,他哪裡知道我的消息是哪裡來的。」

  看她態度非常堅決,古應春知道無法打消她的意向;考慮了一會說:「四姐,你以為不提我的名字,他就不會疑心到我,那是自己騙自己。你總要有個合情理的說法,才可以瞞得過他。」

  「你講,應該怎麼個說法?」

  「在滙豐銀行,你有沒有認識的人?」

  螺螄太太想了一下說道:「有個張紀通,好像是滙豐銀行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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