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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「做生意看機會。」他說:「市面不好,也是個機會;當然,這要看眼光,看準了賺大錢,看走眼了血本無歸。現在銀根緊,都在脫貨求現,你們看這筆款子應該怎麼用?」

  古應春主張囤茶葉,宓本常提議買地皮,但胡雪巖都不贊成,唯一的原因是,茶葉也好,地皮也好,投資下去要看局勢的演變,不能馬上發生作用。

  「大先生,」宓本常說:「局勢不好,什麼作用都不會發生,我看還是放拆息最好。」

  「放拆息不必談;我們開錢莊,本意就不是想賺同行的錢,至於要發生作用,局勢固然有關係,主要的是看力量,力量夠,稍為再加一點,就有作用發生。」胡雪巖隨手取過三隻茶杯,斟滿其中的一杯說:「這兩隻杯子裏的茶只有一半,那就好比茶葉同地皮,離滿的程度還遠得很;這滿的一杯,只要倒茶下去,馬上就會到外面,這就是你力量夠了,馬上能夠發生作用。」

  古應春頗有領會了,「這是四兩撥千斤的道理。」他說:「小爺叔,你的滿杯茶,不止一杯,你要哪一杯發生作用?」

  「你倒想呢?」

  「絲?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古應春大不以為然。因為胡雪巖囤積的絲很多,而這年的「洋莊」並不景氣;洋人收絲,出價不高,胡雪巖不願脫手,積壓的現銀已多,沒有再投入資金之理。

  「不!應春。」胡雪巖說:「出價不高,是洋人打錯了算盤,以為我想脫貨求現,打算買便宜貨,而且,市面上也還有貨,所以他們還不急。我呢!你們說我急不急?」

  忽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,古應春與宓本常都不知如何回答了。

  「你們倒說說看,怎麼不開口。」

  「我不曉得大先生怎麼樣?」宓本常說:「不過我是很急。」

  「你急我也急。我何嘗不急,不過愈急愈壞事;人家曉得你急,就等著要你的好看了。譬如匯豐的那筆款子,我要說王中堂有大批錢存進來,頭寸寬裕得很,曾友生就愈要借給你,利息也討俏了;只要你一露口風,很想借這筆錢,那時候你們看著,他又是一副臉嘴了。」

  「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論。」古應春總覺得他的盤算不對,但卻不知從何駁起。

  「你說不可一概而論,我說道理是一樣的。現在我趁市價落的時候,把市面上的絲收光,洋人買不到絲,自然會回頭來尋我。」

  「萬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裏,一個價錢不好不賣;一個價錢太貴,不買。小爺叔,那時候,你要想想,吃虧的是你,不是他。」

  「怎麼吃虧的是我?」

  「絲不要發黃嗎?」

  「不錯,絲要發黃。不過也僅止於發黃而已,漂白費點事,總不致於一無用處,要摜到汪洋大海。」胡雪巖又說:「大家拼下去,我到底是地主,總有辦法好想;來收貨的洋人,一雙空手回去,沒有原料,他廠要關門。我不相信他拚得過我。萬一他們真是齊了心殺我的價,我還有最後一記死中求活的仙著。」

  大家都想聽他說明那死中求活的一著是什麼?但胡雪巖裝作只是信口掩飾短處的一句「游詞」,笑笑不再說下去了。

  可是當他只與古應春兩個人在一起時,態度便不同了,「應春,你講的道理我不是沒有想過。」他顯得有些激動,「人家外國人,特別是英國,做生意是第一等人。我們這裏呢,士農工商,做生意的,叫啥『四民之末』;現在更加好了,叫做『無商不奸』。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訣竅,不會有今天。你說,我是不是老實話?」

  「不見得。」古應春答說:「小爺叔光講做生意,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。」

  「你說的第一流,不過是做生意當中的第一流,不是『四民』當中的第一流。應春,你不要『暈淘淘』,真的當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!我跟你說一句,再大也大不過外國人,尤其是英國人。為啥?他是一個國家在同你做生意;好比借洋款,一切都談好了;英國公使出面了,要總理衙門出公事,你欠英商的錢不還,就等於欠英國女皇的錢不還。真的不還,你試試看,軟的,海關捏在人家手裏;硬的,他的兵艦開到你口子外頭,大炮瞄準你城裏熱鬧的地方。應春,這同『閻王賬』一樣,你敢不還?不還要你的命!」

  胡雪巖說話的語氣一向平和,從未見他如此鋒利過。因此,古應春不敢附和;但也不敢反駁,因為不管附和還是反駁,都只會使得他更為偏激。

  胡雪巖卻根本不理會他因何沉默,只覺得「話到口邊留不住」,要說個痛快,「那天我聽吳秀才談英國政府賣鴉片,心裏頭感慨不少。表面上看起來,種鴉片的,都是東印度公司,其實是英國政府在操縱,只要對東印度公司稍為有點不利,英國政府就要出面來交涉了。東印度公司的盈餘,要歸英國政府,這也還罷了。然而,絲呢?完全是英國商人自己在做生意,盈虧同英國政府毫不相干;居然也要出面來干預,說你們收的繭捐太高了,英商收絲的成本加重,所以要減低。人家的政府,處處幫商人講話;我們呢?應春,你說!」

  「這還用得著我說?」古應春苦笑著回答。

  「俗語說:不怕不識貨,只怕貨比貨。政府也是一樣的。有的人說,我們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,照明朝末年,皇帝、太監那種荒唐法子,明朝不亡變成沒有天理了。但是,貨要比三家,所謂貨比三家不吃虧,大清朝比明朝高明,固然不錯;還要比別的國家,這就是比第三家。你說,比得上哪一國,不但英法美德,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——」

  「小爺叔,」古應春插嘴說道:「你的話扯得遠了。」

  「好!我們回來再談生意。我,胡某人有今天,朝廷幫我的忙的地方,我曉得;像錢莊,有利息輕的官款存進來,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。不過,這是我幫朝廷的忙所換來的;朝廷是照應你出了力、戴紅頂子的胡某人,不是照應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,這中間是有分別的。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爺叔,你今天發的議論太深奧了。」古應春用拇指揉著太陽穴:「等我想一想。」

  「對!你要想通了,我們才談得下去。」

  古應春細細分辨了兩者之間的區別。以後問道:「小爺叔的意思是,朝廷應該照應做大生意的?」

  「不錯。」胡雪巖說:「不過,我是指的同外國人一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。凡是銷洋莊的,朝廷都應該照應;因為這就是同外國人『打仗』,不過不是用真刀真槍而已。」

  「是,是。近來有個新說法,叫做『商戰』,那就是小爺叔的意思了。」

  「正是。」胡雪巖說:「我同洋人『商戰』,朝廷在那裏看熱鬧,甚至還要說冷話、扯後腿,你想,我這個仗打得過、打不過人家?」

  「當然打不過。」

  「喏!」胡雪巖突然大聲說道:「應春,我胡某人自己覺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裏,明曉得打不過,我還是要打。而且,」他清清楚楚地說:「我要爭口氣給朝廷看;教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覺得難為情。」

  「那,」古應春笑道:「那不是爭氣,是賭氣了。」

  「賭氣同爭氣,原是一碼事。會賭氣的,就是爭氣;不懂爭氣的,就變成賭氣了。」

  「這話說得好。閒話少說,小爺叔,我要請教你,你的這口氣怎麼爭法?萬一爭不到,自扳石頭自壓腳,那就連賭氣都談不到了。」

  這就又談到所謂「死中求活的仙著」上頭來了。胡雪巖始終不願談個打算,事實上他也從沒有認真去想過,此時卻不能不談不想了。

  「大不了我把幾家新式繅絲廠都買了過來,自己來做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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