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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八


  「太太,」瑞香走來說道:「你昨天講的兩樣吃食,都辦來了。餓不餓?餓了我就開飯。」

  「哪兩樣?」螺螄太太前一天晚上閒話舊事時談到當年嘗過的幾種飲食,懷念不置,不知瑞香的是哪兩樣,所以有此一問。

  「太太不是說,頂想念的就是糟缽頭,還有菜圓子?」

  「對!」螺螄太太立即答說:「頂想這兩樣,不過一定要三牌樓同陶阿大家的。」

  「不錯,我特為交代過,就是這兩家買來的。」瑞香又說:「糟缽頭怕嫌油膩,奶奶不相宜,菜圓子可以吃。要不,我就把飯開到這裡來。」

  「好!好!」七姑奶奶好熱鬧,連連說道:「我從小生長在上海,三牌樓的菜圓子,只聞其名,沒有見過,今天倒真要嘗嘗。」

  「三牌樓菜圓子有好幾家,一定要徐寡婦家的才好。」

  「喔,好在什麼地方?」

  原來上海稱元宵的湯圓為圓子。三牌樓徐寡婦家的圓子,貨真價實。有那省儉的顧客,一碗肉圓子四枚,僅食皮子,剩下餡子便是四個肉圓,帶回家用白菜粉條同燴,便可佐膳。

  但徐寡婦家最出名的卻是菜圓子,「她說有秘訣,說穿了也不稀奇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我去吃過幾回,冷眼看看,也就懂了。秘訣就是工要細,揀頂好的菜葉子,黃的、老的都不要;嫩葉子還要抽筋,抽得極乾淨,滾水中撈一撈,斬得極細倒在夏布袋裡把水分擠掉,加細鹽、小磨麻油拌勻,就是餡子,皮子用上好水磨粉,當然不必說。」

  「那末,」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餓了,不由得咽了口唾沫,惹得螺螄太太笑了。

  「七姐,我老實告訴你,那種淨素的菜圓子,除了老太太以外,大家都是偶爾吃一回還可以,一多,胃口就倒了。」螺螄太太又說:「我自己也覺得完全不是三牌樓徐家的那種味道。」

  糟缽頭是上海地道的所謂「本幫菜」,通常只有今天才有,用豬肚、豬肝等等內臟,加肥雞同煮,到夠火候了,傾陶缽加糟,所以稱之為「糟缽頭」。糟青魚切塊,與黃芽菜同煮作湯菜,即是「川糟」。

  「那末,你覺得比陶阿大的是好,還是壞?」

  「當然不及陶阿大的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想了。」

  「只怕現在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子好。」

  「喔,」螺螄太太問道:「莫非換過老闆?」

  「菜圓子我沒有吃過,縣衙前陶阿大的糟缽頭,我沒有得病以前是吃過的。去年臘月裡五哥從松江來了,還特為去吃過。人家做得興興旺旺的生意,為啥要換老闆?」

  「那末,」螺螄太太也極機警,知道七姑奶奶剛才的話,別有言外之意,便即追問:「既然這樣子,你的話總有啥道理在裡頭吧?」

 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:「我是直性子;我們又同姊妹一樣。我或者說錯了,你不要怪我。」

  「哪裡會!七姐,你這話多餘。」

  「我在想,做菜圓子,或者真的有啥訣竅;至於糟缽頭,我在想,你家吃大俸祿的大司務,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?說到材料,別的不談,光是從紹興辦來的酒糟,這一點就比陶阿大那裡要高明了。所以府上的糟缽頭,決不會比陶阿大來得差。然而,你說不及陶阿大的糟缽頭這是啥道理。」

  「七姐!」螺螄太太笑道:「我就是問你,你怎麼反倒問我?」

  「依我看,糟缽頭還是當年的糟缽頭,羅四姐不是當年的羅四姐了。」七姑奶奶緊接著說:「四姐,我這話不是說你忘本,是說此一時,彼一時,這番道理,也不是我悟出來的,是說書先生講的一段故事,唐朝有個和尚叫懶殘──」

  講了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,螺螄太太當然決不會覺得七姑奶奶有何諷刺之意,但卻久久無語,心裡想得很深。

  這時瑞香已帶了小大姐來鋪排餐桌,然後將七姑奶奶扶了起來,抬坐在一張特製的圈椅上,椅子很大,周圍用錦墊塞緊,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費力便能坐直,前面是一塊很大的活動木板,以便置放盤碗,木板四周鑲嵌五分高的一道「圍牆」以防湯汁傾出,以不致流得到處都是。

  那張圈椅跟「小兒車」的作用相同;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系上「圍嘴」以後,自嘲地笑道:「無錫人常說『老小、老小』,我真是愈老愈小了。」

  「老倒不見得。」螺螄太太笑道:「皮膚又白又嫩,我都想摸一把。」說著便握住她的手臂,輕輕捏了兩下,肌肉到底鬆弛了。

  「是先吃圓子,還是先吃酒?」瑞香問道。

  菜圓子,已經煮好了,自然先吃圓子;圓子很大,黃花累瓷飯碗中只放得下兩枚,瑞香格外地道加上幾條火腿後,兩三片芫荽,紅綠相映,動人食欲。

  「我來嘗一個。」七姑奶奶拿湯匙舀了一枚,噓口氣,咬了一口,緊接著便咬第二口,欣賞之意顯然。

  螺螄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,接著放回圓子舀口湯喝,「瑞香,」她疑惑地問:「是三牌樓徐寡婦家買的?」

  「是啊!」瑞香微笑著回答。

  看她的笑容,便知內有蹊蹺,「你拿什麼湯下的圓子?」她問。

  「太太嘗出來了。」瑞香笑道:「新開一家廣東杏花樓,用它家的高湯下的。」

  「高湯?」

  在小館子,「高湯」是白送的;肉骨頭熬的湯,加一匙醬油,數粒蔥花便是。這樣的湯下菜圓子能有這樣的鮮味,螺螄太太自然要詫異了。

  「杏花樓的高湯,不是同洗鍋水差不多的高湯;它是雞、火腿、精肉、鯽魚,用文火熬出來的湯,論兩賣的。」

  「怪不得!」七姑奶奶笑道:「如說徐寡婦的菜圓子有這樣的味道,除非她是仙人。」

  「瑞香倒是特別巴結我,不過我反而吃不出當年的味道來了。」

  「那末太太嘗嘗糟缽頭,這是陶阿大那裡買回來以後,原封沒有動過。」

  螺螄太太點點頭,挾了一塊豬肚,細細嚼;同時極力回憶當年吃糟缽頭的滋味,可是沒有用,味道還不如她家廚子做的來得好。

  「七姐,你的話不錯。我羅四姐,不是當年的羅四姐了。」

  七姑奶奶默不作聲,心裡還頗有悔意,剛才的話不應該說得那麼率直,惹起她的傷感。

  瑞香卻不知她們打的什麼啞謎,瞪圓了一雙大眼睛發楞。羅四姐便又說道:「瑞香,你總要記牢,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。」

  瑞香仍舊不明她這話的用意,只好答應一聲:「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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