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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「虧本雖不至於,不過以後的行情──」

  「以後是以後,現在是現在。」古應春搶著說道:「說老實話,市面很壞,有錢的人都在逃難了;以後你們也未見得有這種大生意上門。」

 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了句:「這筆生意我如果答應下來,我的花紅就都要賠進去了。」

  古應春知道洋行中的規矩,薪金頗為微薄,全靠售貨的獎金,看他的神情不像說假話,足見螺螄太太殺得太凶;也就是間接證明,確是買到了便宜貨,因此覺得應該略作讓步,免得錯過了機會。

  「你說這話,我要幫你的忙。」他將聲音放極輕,「我作主,請胡太太私下津貼你五百兩銀子,彌補你的損失。」

  管事的未饜所欲,但人家話已說在前面,是幫他的忙,倘或拒絕,變成不識抬舉,不但生意做不成,而且得罪了大主顧,真正不是「生意經」了。

  這樣一轉念頭,別無選擇,「多謝古先生。」

  他說:「正好大班在這裡,我跟他去說明白。古先生即然能替胡太太作主,那麼,答應我的話,此刻就先不必告訴胡太太。」

  古應春明白,他是怕螺螄太太一不小心,露出口風來,照洋人的看法,這種私下收受顧客津貼的行為,等於舞弊,一旦發覺,不但敲破碗飯,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。因而重重點頭,表示充分領會。

  於是,管事的向螺螄太太告個罪,入內去見大班。不多片刻,帶了一名洋人出來,碧眼方頤,留兩撇往上翅的菱角須,古應春一看便知是德國人。

  果然,是別發的經理威廉士,他不會說英語,而古應春不通德文,需要管事的翻譯;經過介紹,很客氣地見了禮。

  威廉士表示,他亦久慕胡雪岩的名聲,愛女出閣,能在別發洋行辦嫁妝,在他深感榮幸。至於價格方面,是否損及成本,不足計較,除了照螺螄太太的開價成交以外,他打算另外特製一隻銀盤,作為賀禮。

  聽到這裡,螺螄太太大為高興,忍不住對古應春笑道:「有這樣的好事,倒沒有想到。」

  「四姐,你慢點高興。」古應春答說:「看樣子,另外還有話。」

  「古先生看得真准。」管事的接口,「我們大班有個主意,想請胡太太允許,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這批嫁妝,在我們洋行裡陳列一個月,陳列期滿,由我們派專差護送到杭州交貨。」在他說到一半時,古應春已經向螺螄太太遞了個眼色;因此,她只靜靜地聽著,不置可否,讓古應春去應付。

  「你們預備怎麼樣陳列?」

  「我們辟半間店面,用紅絲繩攔起來,作為陳列所。」

  「要不要作說明?」

  「當然要。」管事的說:「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。」

  「不錯,大家有面子。不過,這件事我們要商量商量。」古應春問道:「這是不是一個交易的條件?」

  管事的似乎頗感意外──在他的想法,買主決無不同意之理:因而問道:「古先生,莫非一陳列出來,有啥不方便的地方。」

  「是的,或許有點不方便,原因現在不必說。能不能陳列,現在也還不能定規,只請你問一問你們大班,如果我們不願意陳列,這筆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。」

  管事的點點頭,與他們大班用德國話交談了好一會,答覆古應春說:「我們大班說:這是個額外的要求,不算交易的條件。不過,我們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賞我們一個面子。」

  「這不是我的事。」古應春急忙分辯,「就像你所說的,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,我亦很希望能陳列出來。不過,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員,他的官聲也很要緊。萬一不能如你們大班的願,要請他原諒。」

  一提到「官聲」,管事的明白了,連連點頭說道:「好的,好的。請問古先生,啥辰光可以聽回音?」

  古應春考慮了一會答說:「這樣,你把今天所看的貨色,開一張單子,注明價錢,明天上午到我那裡來,談付款的辦法。至於能不能陳列,明天也許可以告訴你,倘或要寫信到杭州,那就得要半個月以後,才有回音。」

  「好的,我照吩咐辦。」管事的答說:「明天我親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訪。」

  對於這天的「別發」之行,螺螄太太十分得意,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樂椅上,口講指劃,津津樂道。古應春談到私下許了管事五百兩銀子的津貼,螺螄太太不但認帳,而且很誇獎他處理得法。見此光景,七姑奶奶當然亦很高興。

  「還有件事,」螺螄太太說:「請七姐夫來講。」

  「不是講,是要好好商量。」古應春談了陳列一事,接著問道:「你們看怎麼樣?」

  「我看沒有啥不可以。」螺螄太太問道:「七姐,你說呢?」

  「恐怕太招搖。」

  「尤其,」古應春接口,「現在山東在鬧水災;局勢又不大好,恐怕會有人說閒話。」

  聽得這話,螺螄太太不作聲,看一看七姑奶奶,臉色陰下來了。

  「應春,」七姑奶奶使個眼色,「你給我搖個『德律風』給醫生,說我的藥水喝完了,再配兩服來。」

  古應春會意,點點頭往外便走,好容她們說私說話。

  「七姐,」螺螄太太毫不掩飾她內心的欲望,「我真想把我們三小姐添妝的這些東西陳列出來,讓大家看看。」

  七姑奶奶沒有想到她對這件事如此重視,而且相當認真,不由得楞在那裡說不出話。

  在螺螄太太,做事發議論,不發則已,一發就一定要透徹,所以接著又說:「那個德國人,不說我再也想不到:一說,我馬上就動心了。七姐,你想想,嫁女兒要花多少工夫,為來為去為點啥?為的是一個場面。發嫁妝要教大家都來看,人愈多,愈有面子,花了多少心血,光看那一天,人人稱讚、個個羡慕,心裡頭就會說:『喏,這就叫人生在世!』。七姐,拿你我當初做女兒的辰光,看大戶人家嫁女兒,心裡頭的感想,來想想『大先生』現在的心境,你說,那個德國人的做法,要不要動心?」

  七姑奶奶的想法,開始為她引入同一條路子了。大貴大富之家,講到喜慶的排場,最重視的是為父母做壽及嫁女兒,但做壽在「花甲」以後,還有「古稀;「古稀」以後還有八十、九十,講排場的機會還有;只有嫁女兒,風光只得一次,父母能盡其愛心的,也只有這一次,所以踵事增華,多少闊都可以擺。七姑奶奶小時候曾看過一家巨室發嫁妝,殿后的是八名身穿深藍新布袍的中年漢子,每人手裡一個朱漆託盤,盤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藍布面的簿子,這算什麼陪嫁?問起來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,有八家當鋪。那八名中年漢子,便是八家當鋪的朝奉,盤中所捧,自然是那當鋪的總帳。這種別開生面的「嫁妝」,真正是面子十足,令人歷久難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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