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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五


  到了上海,由古應春陪著,到德商別發洋行裡一問,才知道胡雪岩的話適得其反。國內的出產,為了脫貨求現,削價出售,固然不錯,但舶來品卻反而漲價了。

  「古先生,」洋行的管事解釋:「局勢一天比一天緊,法國的宰相換過了,現在的這個叫茹斐理,手段很強硬,如果中國在越南那方面,不肯讓步,他決心跟中國開仗。自從外國報紙登了法國水師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後,各洋行的貨色,馬上都上漲了一成到一成五;現在是有的東西連出價都買不到了。」

  「這是為啥?」螺螄太太發問。

  「胡太太,戰事一起,法國兵艦封住中國的海口,外國商船不能來;貨色斷檔,那時候的價錢,老實說一句,要多少就是多少,只問有沒有,不問貴不貴,所以現在賣一樣少一樣,大家拿好東西都收起來了。」

  「怪不得!」螺螄太太指著玻璃櫃子中的首飾說:「這裡的東西,沒有一樣是看得上眼的。」

  「胡太太的眼光當然不同。」那管事說道,「我們對老主顧,不敢得罪的。胡太太想置辦哪些東西,我開保險箱,請胡太太挑。」

  螺螄太太知道,在中國的洋人,不分國籍,都是很團結的;他們亦有「同行公議」的規矩,這家如此,另一家亦複如此,「貨比三家不吃虧」這句話用不上,倒不如自己用「大主顧」的身分來跟他談談條件。

  「我老實跟你說,我是替我們家三小姐來辦嫁妝,談得攏,幾萬銀子的生意,我都作成了你。不然,說老實話,上海灘上的大洋行,不是你別發一家。」

  聽說是幾萬銀子的大生意,那管事不敢怠慢,「辦三小姐的嫁妝,馬虎不得。胡太太,你請裡面坐!」他說:「如果胡太太開了單子,先交給我,我照單配齊了,送進來請你看。」

  螺螄太太是開好了一張單子的,但不肯洩漏底細,只說:「我沒有單子。只要東西好,價錢克己,我就多買點。你先拿兩副鑽鐲我看看。」

  中外服飾時尚不同,對中國主顧來說,最珍貴的首飾,就是鑽鐲;那管事一聽此話,心知嫁妝的話不假,這筆生意做下來,確有好幾萬銀子,是難得一筆大生意,便愈發巴結了。

  將螺螄太太與古應春請到他們大班專用的小客廳,還特為找了個會說中國話的外籍女店員招待;名叫艾敦,螺螄太太便叫她「艾小姐。」

  「艾小姐,你是哪裡人?」

  「我出生在愛丁堡。」艾敦一面調著奶茶,一面答說。螺螄太太不知道這個地名,古應春便即解釋:「她是英國人。」

  「喔!」螺螄太太說道:「你們英國同我們中國一樣的,都是老太后當權。」

  艾敦雖會說中國話,也不過是日常用語,什麼「老太后當權」,就跟螺螄太太聽到「愛丁堡」這個地名一樣,瞠目不知所對。

  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應春來疏通了:「她是指你們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,跟我們中國的慈禧太后。」

  「喔,」艾敦頗為驚異,因為她也接待過許多中國的女顧客,除了北裡嬌娃以外,間或也有貴婦與淑女,但從沒有一個人在談話時會提到英國女皇。

  因為如此,便大起好感,招待螺螄太太用午茶,非常殷勤。接著,管事的捧來了三個長方盒子,一律黑色真皮,上燙金字,打開第一個盒子,藍色鵝絨上,嵌著一雙光芒四射的白金鑽鐲,鑲嵌得非常精緻。

  仔細看去,盒子雖新,白金的顏色卻似有異,「這是舊的?」她問。

  「是的。這是拿破崙皇后心愛的首飾。」

  「我不管什麼皇后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嫁妝總是新的好。」

  「這兩副都是新的。」

  另外兩副,一副全鑽,一副鑲了紅藍寶石,論貴重是全鑽的那副,每一只有四粒黃豆大的鑽石,用碎鑽連接,拿在手裡不動都會閃耀;但談到華麗,卻要算鑲寶石的那副。「什麼價錢?」

  「這副三萬五,鑲寶石的這副三萬二。」管事的說:「胡太太,我勸你買全鑽的這副,雖然貴三千銀子,其實比鑲寶的划算。」

  螺螄太太委決不下,便即說道:「艾小姐,請你戴起來我看看。」

  艾敦便一隻手腕戴一樣,平伸出來讓她仔細鑒賞,螺螄太太看了半天轉眼問道:「七姐夫,你看呢?」

  「好,當然是全鑽的這副好,可惜太素淨了。」

  這看法跟螺螄太太的完全一樣,頓時作了決定,「又是新娘子,又是老太太在,不宜太素淨。」她向管事說道:「我東西是挑定了,現在要談價錢,價錢談不攏,挑也是白挑。我倒請問你,這副鐲子是啥時候來的?」

  「一年多了。」

  「那末一年以前,你的標價是多少?」

  「三萬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,你現在只漲了兩千銀子,一成都不到。」

  「我說的是實話。」

  管事的從天鵝絨襯底的夾層中,抽出來一張標籤說:「古先生,請你看。」

  標籤上確是阿拉伯字的「三萬」;螺螄太太也識洋數碼,她的心思很快,隨即說道:

  「你剛才自己說過,買全鑽的這副划算,可見得買這副不划算。必是當初就亂標的一個碼子,大概自己都覺得良心上過不去,所以只漲了一成不到,是不是?」

  「胡太太真厲害。」

  管事的苦笑道:「駁得我都沒有話好說了。」

  螺螄太太一笑說:「大家駁來駁去,儘管是講道理,到底也傷和氣。這樣,鐲子我一定買你的,現在我們先看別的東西,鐲子的價錢留到最後再談,好不好?」

  「是,是。」

  於是看水晶盤碗、看香水、看各種奇巧擺設;管事的為了想把那副鑲寶鑽鐲賣個好價錢,在這些貨色上的開價都格外公道。挑停當了,最後再談鐲價。

  「這裡一共是一萬二。」螺螄太太說道:「我們老爺交代,添妝不能超過四萬銀子;你看怎麼樣?」她緊接著又說:「不要討價還價,成不成一句話。」

  「胡太太,」管事的答說:「你這一記『翻天印』下來,教我怎麼招架?」

  「做生意不能勉強。鐲子價錢談不攏,我只好另外去物色;這一萬二是談好了的,我先打票子給你。」

  管事的楞住了,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螄太太喝茶吃點心,將古應春悄悄拉到一邊,苦笑著說:「這胡太太手段我真服了。為了遷就,後來看的那些東西,都是照本賣的,其中一盞水晶大吊燈,盛道台出過三千銀子,我們沒有賣,賣給胡太太只算兩千五。如果胡太太不買鐲子,我這筆生意做下來,飯碗都要敲破了。」

  「她並不是不買,是你不賣。」

  「哪裡是我不賣?價錢不對。」

  古應春說:「做這筆生意,賺錢其次;不賺也就是賺了!這話怎麼說呢?胡財神嫁女兒,漂亮的嫁妝是別發洋行承辦的,你想想看,這句話值多少錢?」

  「原就是貪圖這個名聲,才格外遷就,不過總價四萬銀子,這筆生意實在做不下來!」

  「要虧本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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