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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「七姐,不是我不要。我也知道洋絲比起土絲來起碼要高兩檔。不過,七姐,做人總要講定旨、講信用,我一向不贊成新式繅絲,現在反過來自己下手,那不是反復小人?人家要問我,我有啥話好說。」

  「小爺叔,所謂此一時也,彼一時也,世界天天在變。我是從小生長在上海的,哪裡會想到現在的上海會變成這個樣子?人家西洋,樣樣進步;你不領益,自己吃虧。譬如說,左大人西征,不是你替他買西洋的軍火,他哪裡會成功?」

  「七姐,你誤會了,我不是說洋絲不好──」

  「我知道,我也沒有誤會。」七姑奶奶搶著說:「我的意思是,人要識潮流,不識潮流,落在人家後面,等你想到要趕上去,已經來不及。小爺叔,承你幫應春這麼一個忙,我們夫婦是一片至誠──」

  「七姐,七姐,」胡雪岩急忙打斷,「你說這種話,就顯得我們交情淺了。」

  「好!我不說。不過,小爺叔,我真是替你擔足心思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現在局勢不好,聽說法國人預備拿兵艦攔在吳淞口外,不准商船通行,那一來洋莊不動,小爺叔,你墊本幾百萬銀子的繭子跟絲,怎麼辦?」

  「這,這消息,你是從哪裡來的?」

  「是替我看病的洋大夫說的。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我幾時同小爺叔說過假話?」

  「喔,喔,」胡雪岩急忙道歉,「七姐,我說錯了。」

  「小爺叔,人,有的時候要冒險,有的時候要穩當,小爺叔,我說句很難聽的話,白相人說的『有床破棉被,就要保身家』。小爺叔,你現在啥身家?」

  胡雪岩默然半晌,歎口氣說:「七姐,我何嘗不曉得?不過,有的時候,由不得自己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事業是你一手闖出來的,哪個也做不得你的主。」

  「七姐,這你就不大清楚了,無形之中有許多牽制,譬如說,我要一做新式繅絲廠,就有多少人來央求我,說『你胡大先生不拉我們一把,反而背後踢一腳,我們做絲的人家,沒飯吃了。』這一來,你的心就狠不下來了。」

  七姑奶奶沒有料到,他的話會說在前頭,等於先發制人,將她的嘴封住了。當然,七姑奶奶決不會就此甘休,另外要想話來說服他。

  「小爺叔,照你的說法,好比從井救人。你犯得著,犯不著?再說新式繅絲是潮流,現在光是銷洋莊;將來廠多了,大家都喜歡洋機絲織的料子,土法做絲,根本就沒人要;只看布好了,洋布又細又白又薄,到夏天哪個不想弄件洋布衫穿?毛藍布只有鄉下人穿,再過幾年鄉下人都不穿了。」

  「這不可以一概而論的。」

  「為啥不可以,事情是一樣的。」七姑奶奶接著又說:「從井救人看自己犯得著、犯不著是一樁事;值得不值得救,又是一樁事。如果鮮龍活跳一個人,掉在井裡淹死了,自然可惜;倘或是個骨瘦如柴的癆病鬼,就救了起來,也沒有幾年好活,老實說,救不救是一樣的,現在土法做絲,就好比是個去日無多的癆病鬼。」

  她這個譬方,似乎也有點道理,胡雪岩心想,光跟她講理,沒有用處,只說自己的難處好了。

  「七姐,實在是做人不能『兩面三刀』,『又做師娘又做鬼』。你說,如果我胡某人是這樣一個人,身家一定保不住。」

  七姑奶奶駁不倒他:心裡七上八下轉著念頭,突然靈機一動,便即問道:「小爺叔,照你剛才的話,你不是不想做新式繅絲廠,是有牽制,不能做,是不是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麼牽制沒有了,你就能做,是不是。」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。」

  「那好,我有一個法子,包你沒有牽制。」

  「你倒說說看。」

  「很容易,小爺叔,你不要出面好了。」

  「是──」胡雪岩問:「是暗底下做老闆?」

  「對!」

  胡雪岩心有點動了,但茲事體大,必須好好想一想,見此光景,七姑奶奶知道事情有轉機了,松不得勁,當即又想了一番話說。

  「小爺叔,局勢要壞起來是蠻快的,現在不趁早想辦法,等臨時發覺不妙,就來不及補救了。幾百萬銀子,不是小數目;小爺叔,就算你是『財神』,只怕也背不起這個風險。」

  這話自然是不能當為耳旁風的;胡雪岩不由得問了一句:「叫哪個來做呢?」

  要談到委託一個出面的人,事情就好辦了,七姑奶奶說:「我在想,最好請羅四姐來;我的身子風癱了,腦子沒有壞,也可以幫她出出主意。」

  「她一來,一家人怎麼辦?」胡雪岩說:「除非七姐你能起床,還差不多。」

  「我是決不行的。要麼──」她沉吟著。

  「你是說應春?不過應春同我的關係,大家都曉得的,他出面同我自己出面差不多。這種掩耳盜鈴的做法,不大妥當。」

  「我不是想到應春,我光是在想,哪裡去尋一個靠得住的人。」七姑奶奶停了一下說:「小叔爺,你自己倒想一想,如果真的沒有,我倒有個人。」

  「那麼,你說。」

  「不!一定要小爺叔你自己先想。」

  胡雪岩心想,做這件事少不了古應春的參預,而他又不能出面;如果七姑奶奶舉薦一個人,就等於古應春下手一樣,那才比較能令人放心。

  這樣一轉念頭,根本就不去考慮自己這方面的人,「七姐,」他說:「我沒有人。如果你有人,我們再談下去,那才比較能令人放心。」

  這是逼著她薦賢。七姑奶奶明白,這是胡雪岩更加重她的責任;因而重新又考慮了一下,確知不會出紕漏,方始說道:「由我五哥出面來做好了。」

  尤五退隱已久,在上海商場上,知道他的人不多,但他在漕幫中的勢力仍在,由他出面,加以有古應春做幫手,這件事是可以做的。

  「如果五哥肯出面,我就沒話說了。」胡雪岩說:「等應春回來,好好商量。」

  ※※※

  古應春專程到松江去了一趟,將尤五邀了來,當面商談。但胡雪岩只有一句話:事情要做得隱秘,他完全退居幕後,避免不必要的紛擾。

  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已莫為。」尤五的話很坦率:「不過,場面擺出來以後,生米煮成熟飯,就人家曉得了,也不要緊。」

  「這也是實話,不過到時候,總讓我有句話能推託才好。」

  「小爺叔你不認帳,人家有什麼辦法?」七姑奶奶說道:「到時候,你到京裡去一趟,索性連耳根都清淨了。」

  「對,對!」胡雪岩連連點頭,「到時候我避開好了。」

  這就表示胡雪岩在這樁大生意上是完全接受了古應春夫婦的勸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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