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一〇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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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似乎不可以一概而論。」古應春總覺得他的盤算不對,但卻不知從何駁起。 「你說不可一概而論,我說道理是一樣的。現在我趁市價落的時候,把市面上的絲收光,洋人買不到絲,自然會回頭來尋我。」 「萬一倒是大家都僵在那裡,一個價錢不好不賣;一個價錢太貴,不買。小爺叔,那時候,你要想想,吃虧的是你,不是他。」 「怎麼吃虧的是我?」 「絲不要發黃嗎?」 「不錯,絲要發黃。不過也僅止于發黃而已,漂白費點事,總不致於一無用處,要摜到汪洋大海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大家拼下去,我到底是地主,總有辦法好想;來收貨的洋人,一雙空手回去,沒有原料,他廠要關門。我不相信他拚得過我。萬一他們真是齊了心殺我的價,我還有最後一記死中求活的仙著。」 大家都想聽他說明那死中求活的一著是什麼?但胡雪岩裝作只是信口掩飾短處的一句「遊詞」,笑笑不再說下去了。 可是當他只與古應春兩個人在一起時,態度便不同了,「應春,你講的道理我不是沒有想過。」他顯得有些激動,「人家外國人,特別是英國,做生意是第一等人。我們這裡呢,士農工商,做生意的,叫啥『四民之末』;現在更加好了,叫做『無商不奸』。我如果不是懂做官的訣竅,不會有今天。你說,我是不是老實話?」 「不見得。」古應春答說:「小爺叔光講做生意,一定也是第一流人物。」 「你說的第一流,不過是做生意當中的第一流,不是『四民』當中的第一流。應春,你不要『暈淘淘』,真的當你做生意的本事有多少大!我跟你說一句,再大也大不過外國人,尤其是英國人。為啥?他是一個國家在同你做生意;好比借洋款,一切都談好了;英國公使出面了,要總理衙門出公事,你欠英商的錢不還,就等於欠英國女皇的錢不還。真的不還,你試試看,軟的,海關捏在人家手裡;硬的,他的兵艦開到你口子外頭,大炮瞄準你城裡熱鬧的地方。應春,這同『閻王帳』一樣,你敢不還?不還要你的命!」 胡雪岩說話的語氣一向平和,從未見他如此鋒利過。因此,古應春不敢附和;但也不敢反駁,因為不管附和還是反駁,都只會使得他更為偏激。 胡雪岩卻根本不理會他因何沉默,只覺得「話到口邊留不住」,要說個痛快,「那天我聽吳秀才談英國政府賣鴉片,心裡頭感慨不少。表面上看起來,種鴉片的,都是東印度公司,其實是英國政府在操縱,只要對東印度公司稍為有點不利,英國政府就要出面來交涉了。東印度公司的盈餘,要歸英國政府,這也還罷了。然而,絲呢?完全是英國商人自己在做生意,盈虧同英國政府毫不相干;居然也要出面來干預,說你們收的繭捐太高了,英商收絲的成本加重,所以要減低。人家的政府,處處幫商人講話;我們呢?應春,你說!」 「這還用得著我說?」古應春苦笑著回答。 「俗語說:不怕不識貨,只怕貨比貨。政府也是一樣的。有的人說,我們大清朝比明朝要好得多,照明朝末年,皇帝、太監那種荒唐法子,明朝不亡變成沒有天理了。但是,貨要比三家,所謂貨比三家不吃虧,大清朝比明朝高明,固然不錯;還要比別的國家,這就是比第三家。你說,比得上哪一國,不但英法美德,照我看比日本都不如──」 「小爺叔,」古應春插嘴說道:「你的話扯得遠了。」 「好!我們回來再談生意。我,胡某人有今天,朝廷幫我的忙的地方,我曉得;像錢莊,有利息輕的官款存進來,就是我比人家有利的地方。不過,這是我幫朝廷的忙所換來的;朝廷是照應你出了力、戴紅頂子的胡某人,不是照應你做大生意的胡某人,這中間是有分別的。你說是不是?」 「爺叔,你今天發的議論太深奧了。」古應春用拇指揉著太陽穴:「等我想一想。」 「對!你要想通了,我們才談得下去。」 古應春細細分辨了兩者之間的區別。以後問道:「小爺叔的意思是,朝廷應該照應做大生意的?」 「不錯。」胡雪岩說:「不過,我是指的同外國人一較高下的大生意而言。凡是銷洋莊的,朝廷都應該照應;因為這就是同外國人『打仗』,不過不是用真刀真槍而已。」 「是,是。近來有個新說法,叫做『商戰』,那就是小爺叔的意思了。」 「正是。」胡雪岩說:「我同洋人『商戰』,朝廷在那裡看熱鬧,甚至還要說冷話、扯後腿,你想,我這個仗打得過、打不過人家?」 「當然打不過。」 「喏!」胡雪岩突然大聲說道:「應春,我胡某人自己覺得同人家不同的地方就在這裡,明曉得打不過,我還是要打。而且,」他清清楚楚地說:「我要爭口氣給朝廷看;教那些大人先生自己覺得難為情。」 「那,」古應春笑道:「那不是爭氣,是賭氣了。」 「賭氣同爭氣,原是一碼事。會賭氣的,就是爭氣;不懂爭氣的,就變成賭氣了。」 「這話說得好。閒話少說,小爺叔,我要請教你,你的這口氣怎麼爭法?萬一爭不到,自扳石頭自壓腳,那就連賭氣都談不到了。」 這就又談到所謂「死中求活的仙著」上頭來了。胡雪岩始終不願談個打算,事實上他也從沒有認真去想過,此時卻不能不談不想了。 「大不了我把幾家新式繅絲廠都買了過來,自己來做絲。」 此言一出,古應春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。胡雪岩一向不贊成新式繅絲廠,現在的做法完全相反,實在不可思議。 然而稍為多想一想,就覺得這一著實在很高明。古應春在這方面跟胡雪岩的態度一直不同,他懂洋文跟洋人打交道的辰光也多,對西方潮流比較清楚,土法做絲,成本既高、品質又差,老早該淘汰了。只因為胡雪岩一直顧慮鄉下絲戶的生計,一直排斥新式繅絲,現在難得他改變想法,不但反對,而且更進一步,自己要下手做,怎不教人既驚且喜。 「小爺叔,就是洋人不跟你打對台,你也應該這樣做的。你倒想──」 古應春很起勁地為胡雪岩指陳必須改弦易轍的理由,第一是新式繅絲機器,比手搖腳踏的「土機器」要快好幾倍,繭子不妨儘量收,收了馬上運到廠裡做成絲,既不用堆疊來存放幹繭,更不怕繭中之蛹未死,咬出頭來;第二,出口的勻淨、光澤遠勝於土法所制;第三,自己收繭,自己做絲,自己銷洋莊,竟「一條鞭」到底,不必怕洋人來競爭,事實上洋人也無法來競爭。 這三點理由,尤其是最後一點,頗使胡雪岩動心;但一時也委決不下,只這樣答一句:「再看吧!這不是很急的事。」 但古應春的想法不同,他認為這件事應該馬上進行。胡雪岩手裡有大批幹繭,如果用土法做成絲,跟洋人價錢談不攏,擺在堆疊裡,絲會發黃;如果自己有廠做絲直接外銷,就不會有什麼風險了。 因此,他積極奔走,去打聽新式繅絲廠的情形,共有五家,最早是法國人卜魯納開設的寶昌絲廠,其次是美商旗昌洋行附設的旗昌絲廠。 第三家去年才開,名為公和永,老闆是湖州人黃佐卿。此外怡和、公平兩家洋行,跟旗昌洋行一樣,也都附設了絲廠。 這五家絲廠,規模都差不多,也都不賺錢,原因有二:第一,是幹繭的來路不暢,機器常常停工待料。第二,機器的效用不能充分發揮,成品不如理想之好。據說,公和永、怡和、公平三家打算聯合聘請一名義大利有名的技師來管工程。其餘兩家,已有無意經營之勢,如果胡雪岩想收買,正是機會。 古應春對這件事非常熱中,先跟七姑奶奶商量,看應該如何向胡雪岩進言。 「新式繅絲廠的情形,我不太清楚,不過洋絲比土絲好,那是外行都看得出來的。」 「東西好就不怕沒有銷路。」古應春說:「小爺叔做什麼生意,都要最好的;現在明明的最好的東西在那裡,他偏不要,這就有點奇怪了。」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:「我來跟他說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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