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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「這個。」古應春伸一指相示。

  「一千萬?」

  「一百萬。」

  胡雪岩大吃一驚,「真的?」他問。

  「你問老宓就曉得了。」

  胡雪岩仍舊有點不大相信,「市面這麼壞,應該有人告訴左大人啊!」他說,「我在江甯,跟左大人談起上海,他說因為法國稱兵,上海市面多少受點影響,不過不要緊。」

  「哼!」古應春冷笑一聲:「現在做官的,哪個不是瞞上欺下,只會做喜鵲,不肯當烏鴉。」

  「走!」胡雪岩說:「我們一起到集賢裡去。」

  阜康錢莊設在英租界集賢裡,與胡雪岩的公館只隔一條馬路,他經常是安步當車走了去的。正要出門時,女管家陳嫂趕出來問道:「老爺,啥辰光回來?」

  「現在還不曉得。」

  「剛剛宓先生派徒弟來通知,他說曉得老爺已經來了,吃夜飯辰光他會來。」陳嫂又說:「今夜難得買到一條很新鮮的鰣魚,老爺回來吃夜飯吧!」

  一聽宓本常要來,胡雪岩倒有些躊躇了;古應春便即說道:「即然如此,不如等老宓來,有些話也是在家裡談,比較方便。」

  胡雪岩聽這一說,便從紗背心口袋中掏出打簧表來看,已經四點半了,便點點頭說:「那就叫人去說一聲:請宓先生早一點來。」

  於是重回客廳去密談。胡雪岩此時最關心的是要還滙豐銀行第一期的本銀五十萬兩。陝甘總督衙門出的「印票」,不過是擺個樣子,還款來源是各省交上海道衙門代收的協餉;數目如果不夠,他可以代墊,但銀根如此之緊,代墊恐有不能,須要及早籌畫。

  「應春,」他問,「滙豐的款子,月底要交,你曉不曉得,邵小村那裡已經收到多少了?」

  「前十來天我聽說,已經收到半數了。這幾天,總還有款子進來。差也不過差個百把萬,不過,現在全上海的現銀只有一百萬,」古應春吸著氣說:「這件事恐怕也是個麻煩。」

  胡雪岩的心一沉,「我的信用,傷不得一點點。應春,」他說:「只有半個月的工夫了。你有沒有啥好主意?」

  「一時倒還沒有。」古應春答說:「且等老宓來了再說。」

  宓本常一直到天黑才來。據他說,一接到通知,本來馬上就要趕來,只為有幾個大客戶提存,調度費時,所以耽誤了工夫。

  胡雪岩知道,所謂調度,無非先開出銀票,問客戶到何處提款;然後通兌付的聯號。譬如客戶要提五萬銀子的存款,說要到江寧去提;便用最快的方法通知江甯的阜康。如果江寧「頭寸」不足,再查何處有多餘的「頭寸」──上海阜康是總號,各聯號存款進出的情形,都有帳可查;查清楚了,透過同行的匯劃,以有餘補不足。

  不過這是近來的情形,早些日子說要提現銀,還要照付;胡雪岩便查問那些現銀都到哪裡去了?

  「都分散到內地去了。」宓本常說:「不靠水路碼頭的聯號,存款都增加了。不過照我計算,轉到別處的只占十之六七;還有十之三四,是擺在家裡了。這些現銀,要到市面平空了,才會派到市面上。」

  「喔,」胡雪岩沉吟了好一會兒說道:「這十之三四的現銀,也要想個法子,早點讓它回到市面上。你開個單子給我,看哪幾處地方,存款增加了。」

  「我說過了,只要不是水路上的大碼頭,存款都比以前多。」

  「那是怕中法一開仗,法國兵輪會到水路大碼頭。」胡雪岩問:「京裡怎麼樣?」

  「加了很多,而且都是大數目。」宓本常說:「文中堂的三十萬都提走了。不過,北京存了四十六萬。」

  文中堂便是前年升了協辦大學士的刑部尚書文煜;提三十萬存四十六萬,表示他對阜康的信心十足,胡雪岩自然深感安慰。

  「難怪大家都想做官。」胡雪晨說:「他調到京裡,也不過三、四年的工夫,倒又積了十六萬銀子了。」

  「不!」宓本常說:「其中十萬兩是他的本家的。」

  「不管他了,總是他的來頭。」胡雪岩又問:「上海幾十家錢莊,現銀只有一百萬,大家是怎麼應付的呢?」

  「全靠同心協力,在匯劃上耍把戲。」

  「喔,」胡雪岩從受知于左宗棠開始,一面要辦西征糧台;一面又創辦了好些事業,而且做生意的興趣,集中在絲上,對於錢莊的經營,差不多完全交給宓本常主持,錢莊的制度,有所改變,亦很隔膜,「匯劃」上能夠,「耍把戲」,卻不甚明白。在過去,他可以不求甚解,現在出現了危機,他就非問問清楚不可了。

  「說穿了,一句話:等於常在一起打牌的朋友一樣,賭得再大,不過賭籌碼,今天我輸他贏,明天你贏他輸,聽起來很熱鬧,無非數數籌嗎,記一筆帳,到時候結一結就軋平了。不過,這只好常常在一起的朋友這麼辦,夾一個外頭人進來,贏了一票,要拿現款走;這個把戲就耍不下去了。所以──」

  所以上海的錢莊,由阜康領頭,聯絡了十來家「大同行」,成立了一個「匯劃總會」,仿照日本在明治十二年所設立的「手形交換所」的辦法,用交換票據來代替現銀收解。

  票據交換,不能私下辦理,一定要送總會;凡是匯劃錢莊,到期的銀票,一律先送總會,分門別類理齊,派老司務送到各錢莊「照票」。如果不誤,這家錢莊便將銀票收了下來,另外打出一張收據,名為「公單」,規定以五百兩為基數,不足五百兩,或用現金找補,或者記帳另外再算。這些「公單」大概在下午三、四點鐘,都已集中到總會,算盤一打,立刻可以算出哪家該收多少、該付多少;譬如,阜康應收各莊銀票共計一百萬,本號開出的銀票只有八十四萬,有十六萬頭寸多。

  有多就有少,由總會開出「劃條」交阜康向欠頭寸的錢莊先收現銀。時間規定是在第二天下午兩點鐘以前。

  那麼,缺頭寸的錢莊怎麼辦呢?不要緊,第二天上午可以到公會向有頭寸多的同行去拆進,利息以日計,稱為「銀拆」這種一兩天的同業借款,不必打收據,由公會記一筆帳就可以了。

  至於利息的計算,又分兩種,不打收據的拆借,稱為「活拆」,利息高低視銀根鬆緊而定。另外一種同業長期的拆借,稱為「呆拆」,要立票據,議定利息;在此期間,不受每天掛牌的「銀拆」的影響。

  「這種打『公單』的法子,就好像賭錢發籌碼,所不同的是,第一,賭場的籌碼,只有頭家可以管;公單只要是匯劃錢莊,家家可開。第二,賭場的籌碼,不能拿到外面去用,公單可以化成本號的銀票,到處可用。說實了,無非無中生有,憑空生出幾千萬銀子來;所以現銀不過一百萬,市面上的大生意照樣在做。這就是要匯劃的把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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