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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至於照應曾國藩的後人,是為了要證實他的挽聯中的下一句:「同心若金,攻錯若石,相期無負平生」,與曾國藩是為國事而爭,私交絲毫無損。特別是老年人,往往有一種將朋友的女兒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,愛屋及烏,對聶規緝亦就另眼相看,派了他營務處的差使,每天中午會食,一定找聶規緝;對他的肯說實話、留心西學,頗為贊許,有心要培植他。

  這回左宗棠出省閱兵,聶規緝作隨員,李勉林跟他是熟人,左宗棠故意相問:「勉林,你跟聶芸台熟不熟?」李勉林各州興銳,早年曾替曾國藩辦過糧台,當即答道:「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,我當然很熟。」

  「那就再好沒有。我看你也很忙,我想派他來當你的會辦。」

  「大人眷念故人,要調劑調劑聶仲芳,這番至意,我們當然要體仰;我想,每個月送他五十兩銀子薪水,仍舊在大人那裡當差好了。」

  左宗棠一聽愕然,「怎麼,勉林,」他問:「你不歡迎聶仲芳?」

  「不敢欺大人,聶仲芳在大人那裡,親自教導督責,他不敢越軌;到了我這裡,也許會故態復萌。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,我不便說他,耽誤了公事,大家不好。」

  這一說,原來有些生氣的左宗棠,心平氣和地問說:「你說他『故態復萌』,請問,是什麼故態?」

  「聶仲芳是紈褲,他比滿小姐小三歲,光緒元年成婚;到光緒四年,才廿四歲,已經娶了姨太太。」

  「這件事我知道,他的那個早就遣走了。」左宗棠問: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,曾劼剛那年奉派出使英、法兩國,二小姐的故爺陳松生與聶仲芳都想跟去當隨員,結果劼剛帶了陳松生,沒有帶聶仲芳。劼剛路過上海的時候,我問他同為妹婿,何以厚此薄彼。劼剛說:我帶了他去是個累。又說:你看了我的日記就知道了。」李勉林又說:「他們郎舅至親,尚且如此,大人倒想,我怎麼敢用他?」

  「喔,」左宗棠問:「你看了劼剛的日記沒有呢?」「看了。」

  「日記中怎麼說?」

  「我錄得有副本,回頭送來給大人看。」

  「好!請你送來我看看。」

  李勉林答應著,一回去馬上將曾劼剛日記的副本,專程送到天后宮行轅。左宗棠燈下無事,細細看了一遍,其中有兩條對聶規緝的批評不好,一條記於光緒四年二月十三日:「接家報,知聶仲芳乖張已甚,季妹橫被淩折,憂悶之至。」這是家務,清官難斷,另外有一條記于當年九月十五日,說他不用聶仲芳的原因:「午飯後,寫一函答妹婿聶仲芳,阻其出洋之請,同為妹婿,挈松生而阻仲芳,將來必招怨恨,然而萬里遠行,又非餘之私事,勢不能徇親戚之情面,苟且遷就也。松生德器學識,朋友中實罕其匹,同行必于使事有益。仲芳年輕而紈褲習氣太重,除應酬外,乃無一長,又性根無定,喜怒無常,何可攜以自累,是以毅然辭之。」

  左宗棠心想,這不是什麼不可救藥的毛病。如果當時聶規緝如曾紀澤所言,現在看來卻無此毛病,正好說明此人三四年以來,力矯前失,肯求上進。李勉林在製造局有許多毛病,怕落在聶規緝眼中,故而拿曾劼剛作擋箭牌,不必理他。

  主意雖定,但因第二天便須啟程江寧,無法與李勉林面談,因而親自執筆寫了一封信說:「曾文正嘗自笑坦運不佳,于諸婿中少所許可,即紀鴻亦不甚得其歡心,其所許可者,只劼剛一人,而又頗憂其聰明太露,此必有所見而雲然。然吾輩待其後昆,不敢以此稍形軒輊。上年弟在京寓,目睹紀鴻苦窘情狀,不覺慨然,為謀藥餌之資,殯殮衣棺及還喪鄉里之費,亦未嘗有所歧視也。劼剛在倫敦致書言謝,卻極拳拳,是於骨肉間不敢妄生愛憎厚薄之念,亦概可想。茲于仲芳,何獨不然。日記云云,是劼剛一時失檢,未可據為定評。」

  寫到這裡,自覺有些強詞奪理;以他的地位,便是仗勢欺人,所以凝神細想了一會,想出一番說得過去的道理。

  「傳曰:『思其人猶愛其樹,君子用情,惟其厚焉』,以此言之,閣下之處仲芳不難,局員非官僚之比;局務非政事之比。仲芳能則進之,不能則撤之,其幸而無過也容之,不幸而有過則攻之訐之,俾有感奮激勵之心,以生其鼓欣鼓舞、激勵震懼之念,庶仲芳有所成就,不至棄為廢材,而閣下有以處仲芳,即有以對曾文正矣。」

  左宗棠自覺這段話說得光明正大,情理周至,但意思還不足,因而又添了一段:「弟與文正論交最早,彼此推誠相與,天下所共知;晚歲凶終隙末,亦天下所共見,然文正逝後,待文正之子若弟,及其親友,無異文正之生存也。閣下以為然耶否耶?」

  ※※※

  送走了左宗棠,李勉林剛回製造局,便收到了左宗棠的信及送還的曾紀澤的日記。信上一篇大道理,不但堅持原意,而且隱隱責備他,不肯照顧聶規緝,反而離間人家郎舅至親的感情,對不起曾國藩生前栽培之德。李勉林自然很不高興。

  沒有法子!他心裡在想,不怕官,只怕管;左宗棠要派聶規緝來當會辦,是他的職權,寫信解釋,還是客氣的做法。接下來又想,左宗棠賞識聶規緝,是因為他肯說實話,而且肯留心「西學」,不用說,製造局造船造槍械,他不會是外行;不是外行又肯說實話,製造局的許多見不得人的內慕,就瞞不住了。左宗棠派此人來當會辦,說不定就是專門來捉他的毛病的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不免心事重重,但還是得強打精神來應付,當即將親信的文案、庶務都找了來,宣佈聶規緝即將來當會辦,關照文案備稟請派任的公事,措詞要客氣、要誇獎。然後交代庶務兩件事:第一、替會辦找個寬敞的公館,陳設佈置,務求華美;第二,派專人攜帶三個月的薪水,到江寧去接「聶會辦」夫婦來上任。

  這個廠務叫王伯炎,是李勉林的心腹,名為廠務,並不只管製造局的冗雜小事,他不但顧問可以干預工程及購料,甚至還是李勉林的智囊,隨時可以提出建議;當然,他也是李勉林的耳目,外界對製造局的批評,一直很注意的。

  將李勉林交代的事,辦妥了來覆命時,王伯炎提到福克,「跟福克的那張合約,」他問:「總辦是打算自己跟他談呢,還是等聶會辦來談?」

  「你看呢?」

  「這要看總辦的意思。」王伯炎說:「各有各的好處。等聶會辦來談,好處是左大人的面子十足,聶會辦也很高興,而且,聶會辦如果弄了好處,就有個把柄在總辦手裡,以後不怕他不就範。」

  「嗯、嗯!」李勉林問:「壞處呢?」

  「壞處就是他不要好處。公事上是開了個例,以後這種合約都歸他來談,總辦的大權旁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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