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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「足下聽我說完,如果不在道理上,你再駁我。」胡雪巖揮手攔住他說:「第一,你是遠客;第二,你有喜事;第三,除我跟應春以外,其餘跟足下都是初會,理當客氣。」話一完,大家都說道理很通,林茂先便拱拱手說道:「有僭、有僭。」等愛月樓老七安了席,首先落座。

  次席當然胡雪巖,其餘都是稔友,不分上下,只留了主位給古應春,等他一坐下,小大姐立即捧上一個黑木盤,內中筆硯以外,便是一疊局票。

  「茂翁,你叫哪位?」

  「這裏我是外行,而且昨天剛到,今天是第一回來觀光,請你舉賢吧!」

  「叫湘雲老四好了。」胡雪巖說,「我記得她那張嘴很能說,跟茂翁的談鋒倒相配。」

  古應春略想一想,寫了下來,便又問道:「小爺叔你自己呢?」

  胡雪巖的相識可是太多了,笑笑說道:「你替我作主好了。」

  古應春點點頭說:「我替小爺叔叫兩個,一個是好媛老九。一個是——」

  「不、不!我想起來。」胡雪巖說:「另外一個叫嬌鳳老五。」

  「何必叫她呢?」古應春皺著眉說。

  「你不要管,我找她有事。」

  於是一一寫好局票,發了出去;首先來的是近在前廂房的湘雲老四,小足伶仃,扶著十三四歲的一個小大姐的肩膀,進門問道:「落裏一位是林老爺?」

  「喏、喏!」胡雪巖指著說道:「就是這位京裏來的林老爺,現任的知府大人。老四,我特為給你做這個媒。」

  湘雲老四因為胡雪巖沒有叫她,心裏老大不悅;現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給別人,愈發生氣:「謝謝耐!」她說得極快,同時將一雙杏兒眼往旁邊一瞟,都看得出來,她是生氣了。

  原來這也是胡雪巖待客的一番苦心。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個嫖客,但喜歡逛「茶室」。因為「八大胡同」的「清吟小班」,猶如上海的「長三」,而「茶室」則相當於「么二」,前者號稱「賣嘴不賣身」,非花錢花到相當程度,不能為入幕之賓;後者則比較乾脆,哪怕第一次「開盤子」,只要條件談攏了,便可滅燭留髡〔註:ㄎㄨㄣ,漢淳于髡一日參加宴會,會後主人送走其他客人獨留淳于髡痛飲。典出史記˙卷一二六˙滑稽傳˙淳于髡傳。後指妓女留客住宿。〕。林茂先走馬章台,喜歡圖個痛快,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緣故。

  因為如此,他舉薦湘雲老四,因為她在長三中以「褲帶鬆」出名。胡雪巖心想難得與林茂先客途相逢,要為他謀一夕之歡,所以作此安排;但湘雲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,索性向她說明了吧。

  打定主意,自以趁好媛、嬌鳳未來以前,速辦為宜。因此,等湘雲老四照例一一敬酒、交代門面話,繞圈子下來最後到次席的胡雪巖時,他便含笑問道:「我轉你一個局好不好?」

  「隨便耐!奴是啥人介?高興來,招招手就來;不高興來,一腳踢到仔東洋大海。」

  胡雪巖笑一笑,向林茂先說道:「茂翁,對不起,老四跟我為了別人的事,有點誤會,我轉個局跟她有說清楚了,完璧歸趙。如何?」

  「啊唷唷!」有個慣在花叢中混,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「洋行小鬼」江羅勃,學著蘇白說道:「格是出新聞哉!啥叫我倪湘雲老四是清倌人畹!」

  大家都知道這是故意曲解「完璧」取笑湘雲老四;她不懂這個典故,但知道是在開她的玩笑,卻是看得出來,索性老一老面皮,學四馬路「野雞」的口吻,回敬江羅勃:「不錯,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。『醬蘿蔔』,你來啥!」

  就在滿座轟笑聲中,胡雪巖將湘雲老四拉到一邊,促膝密語,「老四,」他說,「我替你做這個媒,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奴那哼好說弗好?耐胡老爺又看我弗起,吃仔格碗把勢飯來,有啥辦法?」

  胡雪巖原來欠了她一個情——有一回答應捧她的場,結果忘掉了;這天恰有機會補這個情,也應酬了林茂先,所以此時開門見山地問:「林老爺要到福建去上任,只怕沒有工夫到你那裏『做花頭』,你能不能陪陪他。」

  「那哼陪法?」

  「這還要說嗎?」

  湘雲老四臉一紅,「嘸撥格號規矩格!」她說,「傳仔出去末,奴落裏還有面孔見人介?」

  「當然也不是一個花頭都不做,等下翻台過去,是我做主人;明天下午,他到你那裏碰和,晚上擺個雙台,下來『借乾鋪』。你看好不好?」

  「借乾鋪」是長三中對恩客的一種掩耳盜鈴的手法,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,或者路太遠,天時突變,臨時借宿一宵,規矩是開銷六兩銀子。當然,到底是乾是濕,是沒有人問的。

  湘雲不作聲,看意思是有點活動了;胡雪巖便趁機補情,「老四,」他說,「林老爺是我的朋友,你就算委屈一回,林老爺人很爽快的,出手不會太小氣。另外,你到大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鐲頭,算是我送你的。」

  聲色場中,向來黃金能買美人心,湘雲老四想一想說道:「胡老爺。耐為朋友,格能操心法子,實頭少見篤。不過格是耐胡老爺的想法,你興俚到看奴不入眼吶?我啊弗能椏上去畹。」

  胡雪巖懂她的意思,是怕萬一好事不成,金鐲落空,當即答說:「總歸我是心盡到了,只要林老爺今天上船到福建,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鐲頭,好了,就這樣說定了,」話完,胡雪巖先站起來回席。

  其時鶯鶯燕燕,陸續來到,而且都帶了「烏師先生」,笙歌嗷嘈,熱鬧非凡。就在這時候,聽得樓下「相幫」高喊:「後廂房客人。」

  「必是沙一心趕來了。」古應春連忙起身,迎出門外,果然就是沙一心。

  「應春兄,」沙一心在樓梯口拉住他說:「我的行李已經下長江輪船了,天亮就要上船。因為你說要替我引見一位朋友,所以特為趕了來,不知道是什麼朋友?倘或本來是住在上海的,等我半個月以後,從廣州回來再見面,好不好。」略停一停,他接著又說:「實不相瞞,我還要回去過癮。」

  古應春考慮了一下說道:「我要替你引見的這位朋友,就是胡雪巖胡大先生,這樣,你進去先見個面,跟大家招呼一下,然後,我替你說明緣故,放你回長發棧,等你從廣州回來,如果胡大先生還在上海,我們再暢敘如何?」

  「這倒行。」

  於是古應春將他引到筵席,一一介紹,其中一大半是初識。

  這沙一心三十多年紀,豐神俊朗,說一口帶川音的京腔,音吐清亮,頗予人好感。胡雪巖很喜歡這個新朋友。

  他是候補同知的班子,所以彼此以官銜相稱,「胡觀察名滿天下,今天才能識荊,可見孤陋。不過,到底也拜見了一尊大菩薩,幸何如之。」他舉杯說道:「借花獻佛。」說完,一飲而盡照一照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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