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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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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所謂著落有兩種,一是將來要他依約行事,一是現在就有個了斷。不知道應翁要哪一樣?」 「這個人很難弄,將來一定會有麻煩,不如現在就來個了斷。」古應春說,「此刻要他退錢,不知道辦得到,辦不到?」 「不怕討債的凶,只怕欠債的窮。如果他錢已經用掉了,想退也沒法子。」 這是實話,不過古應春亦並不是要趙寶祿即時退錢不可,怡和洋行那方面,只要將與趙寶祿所訂的契約轉過來,胡雪巖已承諾先如數退款,但將來要有保障,趙寶祿有絲交絲,無絲退還定洋。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,他就不知道了。 「最麻煩的是,他手裏有好些做絲人家寫給他的收據,一個說付過錢了,一個說沒有收到,打起官司來,似乎對趙寶祿有利。」 「不然。」楊師爺說:「打官司一個對一個,當然重在證據,就是上了當,也只好怪自己不好。如果趙寶祿成了眾矢之的,眾口一詞說他騙人,那時候情形就不同了。不過上當的人,官司要早打,現在就要遞狀子進來。」 「你也是。」悟心插嘴說道:「這是啥辰光,家家戶戶都在服侍蠶寶寶!哪裏來的工夫打官司?」 楊師爺沉吟了一回說道:「辦法是有,不過要按部就班,一步一步都要走到。趙寶祿有沒有『牙帖』?」 交易的介紹人,古稱「駔ˇㄗㄤ儈」,後漢與四夷通商,在邊境設立「互市」;到唐朝,「互市」擴大,且由邊境延伸到長安,特設「互市監」,掌理其事,「互市」中有些「互郎」,即是「駔儈」,互市之物,孰貴孰賤,孰重孰輕,只憑他一句話,因而得以操縱其間,是個很容易發財的行業,不過第一、須通番語;第二、要跟互市監拉得上關係。所以胡人當互郎的很多,如安祿山就是。不過胡人寫漢字,筆劃不真切,互字不知如何寫成「牙」字,以訛傳訛,稱為「牙郎」;後世簡稱為「牙」,一個字叫起來不便,就加一個字,名之為「牙行」。 「牙行」是沒本錢生意,黑道中人手裏握一桿秤,在他的地盤上強買強賣,兩面抽佣,甚至於右手買進、左手賣出,大「戴帽子」。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諺語:「車船店腳牙,無罪也該殺」,車案、船老大、店小二、腳案,無非欺侮過往的陌生旅客;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。 當然也有適應需要,為買賣雙方促成交易、收取定額佣金的正式牙行,那要官府立案,取得戶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門所發的執照,稱為「牙帖」,方能從事這個行當。趙寶祿不過憑藉教會勢力,私下在做牙行,古應春推測他是不可能領有牙帖的。 「我想他大概也不會有。」楊師爺說:「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,要寫個稟帖來。縣衙門把趙寶祿傳來,問他有沒有這回事?他說『有』;好,叫他拿牙帖出來看看。沒有牙帖,先就罰他。」 「罰過以後呢?」 「要他具結,將來照約行事。」楊師爺說:「這是怡和跟他的事,將來要打官司,怡和一定贏。」 「贏是贏了,就是留下剛才所說的,不怕討債的凶,只怕欠債的窮,他如果既交不出絲,又還不出定洋,莫非封他的教堂?」 「雖不能封他的教堂,可以要他交保。那時如果受騙上當的人,進狀子告他,就可以辦他個『詐偽取財』的罪名。」楊師爺又說:「總而言之,辦法有的是。不過『凡事豫則立』;刑名上有所謂『搶原告』,就是要搶先一步,防患未然。你老兄照我的話去做,先叫怡和洋行寫稟帖來,這是最要緊的一著。」 「是,是!多承指點,以後還要請多幫忙。」 正事談得告一段落,酒也差不多了。楊師爺知道悟心還要趕回庵去,所以不耽誤她的工夫,吃完飯立即告辭;古應春包了個大紅包犒賞他的僕從,看著楊師爺上了轎,吩咐解纜回南潯。 歸寢已是三更時分,雷桂卿頭一著枕,突然猛吸鼻子,發出「嗤,嗤」的響聲,古應春不由得詫異。 「怎麼?」他問:「有什麼不對?」 「我枕頭上有氣味。」 「氣味?」古應春更覺不解,「什麼氣味?」 「是香氣。」雷桂卿說,「好像悟心頭髮上的香氣。你沒有聞見?」 「我的鼻子沒有你靈。」 古應春心想,這件事實在奇怪,悟心並沒有用他的枕頭,何以會沾染香味?這樣想著,不免側臉去看,一看看出蹊蹺來了。雷桂卿的枕頭上,有一根長長的青絲,可以斷定是悟心的頭髮,然則她真的用過雷桂卿的枕頭? 「不對!」雷桂卿突然又喊:「這不是我的枕頭,是你的。」他仰起身子說:「我記得很清楚,這對鴛鴦枕,你繡的花樣的鴛,我的是鴦,現在換過了。」 古應春恍然大悟,點點頭說:「不錯,換過了。你知道不知道,是哪個換的?」 「莫非是悟心?」 「不錯,一定是她。她有打中覺的習慣;原來睡的是我的枕頭,現在換到你那裏了。」 「這——」雷桂卿驚喜交集地,「這,這是啥意思?」說著將臉伏下去,細嗅枕上的香氣。 古應春本來不想「殺風景」,見此光景不能不掃他的興了,「『賈氏窺簾韓掾少,宓妃留枕魏王才』,桂卿,」他說:「你要想一想,兩樣資格,你有一樣沒有?」 「我不懂你的意思。」 古應春的意思是說,除非雷桂卿覺得在年輕英俊,或者博學多才這兩個條件佔有一個,就難望獲得悟心的青睞。而悟心一向好惡作劇,他去請楊師爺所吃的苦頭,就是悟心對他的輕佻所予的懲罰。如今將留有香澤的枕頭換給他,是一個陷阱,也是一種考驗;雷桂卿倘或再動綺念,後面就還有苦頭吃。 雷桂卿倒抽一口冷氣,對悟心的感覺當然受過了;不過那只是片刻之間的事,古應春所說的話,到底不及他腦中「美目盼兮,巧笑倩兮」的印象來得深刻,所以仍為枕上那種非蘭非麝、似有似無的香味,攪得大半夜六神不安。 第二天醒來,已是陽光耀眼,看錶上是九點鐘,比平時起身,起碼晚了兩個鐘頭;出艙一看,古應春靜靜地在看書喝茶。 「昨晚上失眠了?」他問。 雷桂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顧而言他地問:「我們怎麼辦?」 「你先洗臉。」古應春說:「悟心一早派人來請我們去吃點心,我在等你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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