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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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龔孝拱是龔定庵的長子,名字別號甚多,晚年自號「半倫」,據說他自己以為君臣、父子、夫婦、兄弟、朋友這五倫之中,無一可取,不過有一個愛妾,勉強好說尚存「半倫」。由這個別號,可以想見是個狂士。 龔孝拱天資甚高,由於遺傳及家學,亦精通滿洲、蒙古文字,比他父親更勝一籌的是,還會英文。咸豐年間,龔孝拱住在上海,由一個姓曾的廣東人介紹,得識英國公使威妥瑪;英法聯軍之役,威妥瑪北上,帶了龔考拱治文書、備顧問。及至英法聯軍破京城,火燒圓明園,傳說是龔孝拱領的頭,而且趁火打劫,盜取了一批珍寶,在上海租界上作富公,揮霍無度,窮困而死,這就是他為人罵作「漢奸」的由來。 「這是冤枉他的。」胡雪岩答說:「我同他很熟。狂是有的,不過還不致于做漢奸。」 「說得是。此人很可惜!」沙一心說:「現在講究洋務,真正能夠摸透洋人性情的並不多,龔孝拱是其中之一;他如果不是自暴自棄,在現在可以替那班有心學洋人長處,或者真想做一番事業的督撫,幫許多忙。」 「那末照一翁看,當今督撫之中,哪幾位是真想做一番事業的?」胡雪岩隨口問說。 「像張振軒就是。」 【第二冊 第三章 力爭上游】 張振軒便是現署直隸總督的張樹聲。提到此人,胡雪岩不能不關心,因為左宗棠既然有意要驅逐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,眼前就會跟張樹聲直接發生利害衝突,有機會倒要打聽打聽這個人。 「聽說張制軍是秀才的底子,由軍功起家。現在京裡一班清流,架子大得不得了,行伍出身的老粗,能吃得消他們?」胡雪岩又說:「以前在廣東,還可說是天高皇帝遠,現在駐紮天津,南來北往由海道經過那裡的翰林不知多少,他這個總督恐怕很頭痛吧?」 「張振軒倒不算老粗。他是廩生出身──」 「原來是廩生。」胡雪岩覺得說張樹聲是行伍出身老粗,未免失言,因為他知道廩生在秀才之中,僅僅次於拔貢,一縣之中只有幾個,在縣衙門裡可以領一份錢糧,童生進學,亦須廩生作保,照例亦須送一份謝禮,所以資深的秀才,不但要有真才實學,而且品行也要端正,否則學政是不肯將這個有限名額而有豐富收入的廩生,輕易畀予的。 「張振軒這個廩生出身,後來占了很大的便宜。」沙一心繼續談張樹聲的經歷,「他起先在李合肥的淮軍中,名氣不但比不上程學啟、劉秉璋、郭松林、劉銘傳,甚至還不及潘鼎新。可是由軍功保到五品,改了同組,由武入文,這就佔便宜了。同治四年夏天署理淮海道;劉六麻子是直隸提督,官拜一品,可是他情願不要這個一品官員,回合肥老家去吃閒飯。雪翁,你知道不知道,這是什麼道理?」 這道理胡雪岩懂。「劉六麻子」是劉銘傳的外號,他的故事,胡雪岩也聽人談過。原來一省綠營兵的最高武官是提督,通稱「軍門」,在軍隊裡很神氣;一遇見督撫就矮了半截,因為總督掛兵部尚書銜;巡撫掛兵部侍郎銜,都算是兵部的「堂官」,也都是提督的上司,一品的提督要受二品的巡撫的節制;而且正式見禮時,要用「堂參」的大禮。劉銘傳自命為儒將,刻過一部《大潛山房詩集》,認為武官即使一品亦不值錢,所以告病開缺,潛居在他的「山房」中。 「是的,武官不值錢。張振軒那時雖只是一個道員,可是一升直隸臬司,一帆風順,同治十年就以漕運總督署理兩江總督。他之得意,李合肥自然很提攜他,關係交情不同泛泛,故以這回李合肥丁憂開缺,特保張振軒署理,自然是有作用的。」 「啊,啊,我懂了。」胡雪岩恍然大悟,「原來他是替李合肥暫且看家。」 「正是。不過,李合肥不知道,昔日部屬,已非吳下防蒙,張振軒跟清流結交上了,那是大前年──」 大前年──光緒五年十一月,兩江總督沈葆楨病歿在任上,朝命以兩廣總督劉坤一調任兩江;留下來的缺,由張樹聲以廣西巡撫升任。 廣州是八旗駐防之地,廣州將軍叫長善,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他他拉氏。此人很風雅,樂予獎掖後進,尤其是沒有滿漢的畛域之見。將軍署的後花園,頗有花木之勝,長善常常邀請廣州的一班少年名士作文酒之會。前年庚辰科會試,闈中由工部尚書翁同龢主持,實學真才多能脫穎而出,其中廣東的梁鼎芬、廣西的於式枚便常常作長善座上客,而且都點了翰林。 在廣州時,張樹聲的兒子張華奎,亦常受長善的招邀,所以跟於式枚、梁鼎芬,還有一個文名盛于于、梁但稟表會試不幸落第的江西人文廷式。都是極熟的朋友。這時張華奎隨父到直隸總督任上,便經常進京,與于、梁、文等三人盤桓。雖說他鄉遇故,舊雨情深,但張華奎卻是另有企圖。 原來這幾年言路的勢力極大,尤其是一班兼講官的翰林,一言九鼎,連慈禧太后及恭王都不能不聽,這班人就是「清流」,其中最有名的四個人,號為「翰林四諫」。于式枚、梁鼎芬雖是翰林後輩,但文名久著,所以亦常與清流有往還;而張華奎便是憑藉了于、梁的關係,得以上交張佩綸、盛昱這一班響噹噹大清流。 這張華奎是個舉人,年紀雖輕,人很能幹,而且賦性廉和可親,加以「北洋分所」積存的「公款」很多,凡是應酬京官,無不可以報銷,使得張華奎愈發長袖善舞,清流們集會,不論是在松筠庵,還是「畿輔先哲寺」,或者陶然亭、崇效寺這些名勝之處,乃至於八大胡同「相公」的下處,筵宴所需,都是他來備辦,有事需要奔走聯絡,張華奎更是義不容辭,因而得了個「青牛腿」的外號。 「青牛」是清流的諧音。民間家家有「春牛圖」,春為東,東為木,木色青,所以「青牛」也就是春牛。畫春牛圖時,頭、身、角、耳、腹、尾、脛、蹄、部位分明。因而好事者,用青牛的各部分,來形容清流中人,牛頭是同治皇帝的師傅李鴻藻,他門下兩張──張之洞、張佩綸是牛身、牛腹。也有人說,李鴻藻是驅牛的勾芒神,張佩綸才是牛頭,因為他頭上的一對角厲害不過,凡被觸及,必受巨創。 張華奎因為替清流效奔走之勞,所以名之為「腿」;但也有人說,他連「清流腿」都不夠資格,只是「清流靴子」為「清流腿」服務而已。 不管是「清流腿」還是「清流靴子」,張華奎很受人矚目是事實。不過因此而引起了李鴻章門下的敵視,認為他「圖謀不軌」,第一是因為他常巴結翁同龢,而翁同龢一向是與李鴻章不睦,同時清流多為北派領袖李鴻藻門下,而翁同龢是南派巨擘,對政事的見解,一向是有差異的;第二,張華奎拚命拉攏清流,顯然是在為他父親培養聲名,目的是想取李鴻章而代之。 這些加油添醬的讒言,不斷傳到合肥,在「閉門讀禮」的李鴻章不由得也動了疑心。他的一班徒黨,因而開始謀劃逐張迎李之計,不久便找到了可乘之機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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