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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一


  於是古應春將他引到筵席,一一介紹,其中一大半是初識。

  這沙一心三十多年紀,豐神俊朗,說一口帶川音的京腔,音吐清亮,頗予人好感。胡雪岩很喜歡這個新朋友。

  他是候補同知的班子,所以彼此以官銜相稱,「胡觀察名滿天下,今天才能識荊,可見孤陋。不過,到底也拜見了一尊大菩薩,幸何如之。」他舉杯說道:「借花獻佛。」說完,一飲而盡照一照杯。

  「不敢,不敢。」胡雪岩聲明:「第一回,我不能不幹。」

  「胡觀察吃花酒是有規矩,向不乾杯。」江羅勃說道:「今天是沙司馬的面子。來,來,大家都幹一杯。」

  沙一心人本謙和,看面子十足,趕緊站起來說:「承各位抬愛,實在不敢當,理當我來奉敬。」說著,自己滿斟一杯,幹了酒不斷地說:「謝謝!」

  這時寫局票的木盤又端上來了,古應春便看著沙一心問:「仍舊是小金鈴老三,如何?」

  「不,不!應春兄,我今天豁免了吧!你知道的,我今天的情形不一樣。」沙一心又說:「而且偷此片刻之暇,不向胡觀察好好討教一番,虛耗辰光,也太可惜。」

  「也好。」古應春點點頭,「回頭我另作安排。」

  「我已經有安排了。」胡雪岩接口說道:「等一等我們翻到前廂房,替林太尊、沙司馬餞行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林茂先、沙一心異口同聲地說。

  古應春已經知道胡雪岩要為林茂先與湘雲老四拉攏的本意;而他的另作安排是看胡雪岩與沙一心頗為投緣,要勻出工夫來讓他們能作一次深談,這一下正好合在一起來辦,當即說道:「各位聽見了。我代胡大先生作主人。老四,你現在就回去預備吧。」

  湘雲老四喜孜孜地站起身來,先含笑向胡雪岩說:「格末奴先轉去,撥檯面先端整起來。」接著,提高了聲音說:「各位老爺,晏歇才要請過來,勿作興溜格噢!江大少,格樁事體末,我拜託仔耐哉畹!」

  「包拉我身浪,一個不缺。不過,老四,耐那哼謝謝我吶?」

  「耐講!」

  「香個面孔阿好?」

  「瞎三話四,講講就嘸淘成哉!」說著白了江羅勃一眼,翩然而去。

  林茂先久居北方,見慣了亢爽有餘、不解蘊藉的北地胭脂,這天領略了嬌俏柔媚、妖嬈多變的南朝金粉,大為著迷。大家都知道,這天的主客的是林沙二人,同時也從古應春「代作主人」的宣佈中,意會到胡雪岩與沙一心或許有事要談,便趁機起哄,都道不如此刻就翻台過去。

  「這樣吧!」古應春正好重新安排,「一心兄,你就請在這裡過癮,胡大先生陪你談談。我先陪大家過去,回頭過足了癮再請過來。」說道,站起身來;客人因為就在前廂房,倒省了一番穿馬褂、點燈籠、出門進門的麻煩。

  愛月樓老七卻仍守著她送客的規矩,站在房門口一一招呼;等該走的客人都走了,回身向胡雪岩說道:「胡老爺搭沙老爺請過來吧!」

  後面是愛月樓老七的臥室,靠裡一張大銅床,已在床中間,橫置了一個煙盤,兩條繡花湖縐面的被子,迭成長條,上面擺了兩隻洋式枕頭。胡雪岩雖不抽鴉片,卻知道抽煙的人向左側臥,為的是右手在上,動作方便,因而道聲「請」;讓沙一心躺了下來,自己在煙盤對面相陪。

  「沙老爺!」愛月樓老七手上持著一隻明角煙盒,走來說道:「嘸撥啥好個煙膏請耐,只有『雲土』,不曉得阿好遷就?」說著,拖張小凳子在床前坐下來。

  「蠻好、蠻好。七小姐,我自己來,不敢勞動。」

  「嘸撥格號規格畹!」

  「老七,」胡雪岩便說:「你就不必客氣了,我曉得你打煙也不怎麼在行。既然沙老爺這麼說,你就讓沙老爺自己來。」

  「格末奴也只好恭敬勿如從命哉。」說著,將煙盒放下,檢點了熱茶、糖果,又去削了一盤水果來,然後說道:「有啥事體末,招呼一聲末哉,奴就來浪前頭。」

  等她放下門簾離去時,沙一心已揭開盒蓋,自己拿煙籤子在水晶「太古燈」上開始打煙泡了,右手煙簽、左手象牙小砧,一面打、一面卷,手法乾淨俐落,不一會打成一個「黃、高、松」三字俱全的大煙泡,裝在斗門上,又轉過來、轉過去,一面烘、一面捏,裝好了用熱煙簽在煙泡中間打個到底的眼子,然後側過來將煙槍伸向胡雪岩。

  「請,請。」胡雪岩急忙搖手,「我沒有享『福壽膏』的福氣。」

  聽此一說,沙一心便不再客套,對準了火「沙、沙、沙」地一口氣抽完,拿起燙手的山茶壺嘴對嘴喝一口熱茶,眼睛閉了一下,才從鼻孔中噴出淡白色的煙霧來。

  這一筒煙下去,沙一心才有談話的精神──實在是興致。

  談起胡雪岩很熟的一個人──為人罵作「漢奸」的龔孝拱。

  此人是道光年間大名士龔定庵的兒子。龔家是杭州世家,龔定庵的父祖都是顯宦,他本人才氣縱橫,做得極好的詩,而又不僅辭章;幼年受他外祖父金壇段玉裁之教,于「小學」──文字之學,亦有極深的造詣;但中舉以後,會試不利,幾番落第。原來宣宗的資質性情,很像明朝的末代皇帝思宗,他倒是有心做個英主,但才具甚短,而又缺乏知人之明,信任的宰相曹振鏞,是個妨賢妒能、瞞上欺下的庸才,專門勸宣宗吹毛求疵,察察為明,所以政風文風,兩皆不振;試卷中的文章好壞在其次,最要緊的是格式不能錯,錯了就是違犯「功令」,文章再好,亦遭摒棄。龔定庵幾次名落孫山,都是為此。

  好不容易會試中了,大家都說他必點「翰林院庶起士」,哪知殿試卷子因為書法不佳,不與翰林之選。龔定庵牢騷滿腹,無可發洩,叫他的姨太太、丫頭都用「大卷子」練書法,真有寫得「黑、大、光、圓」四字俱全,極好的「館閣體」的,每每向人誇耀,說「此舉如能赴試,必點翰林」。

  其時有個滿洲才女,叫「西林太清春」,做的詞與納蘭性德齊名。她是貝勒奕繪的側福晉,住宅在京城西南角的太平湖,就是後來的醇王府,也就是光緒皇帝出生的「潛邸」。龔定庵因為在宗人府當差,又因為深通文字音韻之學,會說滿州話及蒙古話,所以不但為了「回公事」,經常出入親貴府邸,而且亦頗得若乾親貴的賞識。奕繪人很開通,不禁西林太清春與朝貴名士唱和,龔定庵就是與西林太清春詩箋往還最密的一個人。

  龔定庵因為科名晚,到了四十多歲,還只是一個「司官」,前程有限,俸祿微薄,便動瞭解官之念,那時江淮的鹽商還很闊,而鹽商又多喜附庸風雅,像龔定庵這樣名動公卿的人,「打秋風」亦可以過很舒服的日子。主意一定,毅然而行,不道京城裡已起了謠言,說他解官是迫不得已,因為與西林太清春之間,有一段不可告人的秘密,倘不辭官出京,便有不測之禍;不幸的是,辭官不久,就了一個書院的山長,一夕暴斃,實在是中風,而傳說他是被毒死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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