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
八〇


  檯面鋪設好了,名為「雙台」,其實仍是一張圓桌;愛月樓老七拿一方簇新的白洋布,裹著一把鑲銀象牙筷,走到古應春面前問道:「客人可曾齊?」

  「還差一位。不過開席吧!」

  這時胡雪岩便發話了,因為勾欄雖非官場,但席次也講身分地位;胡雪岩名正言順是首座,他不等人家來請,搶著前面遜謝。

  「今天這個首座,林茂翁推都推不掉的──」

  「雪翁,雪翁!」

  「足下聽我說完,如果不在道理上,你再駁我。」胡雪岩揮手攔住他說:「第一,你是遠客;第二,你有喜事;第三,除我跟應春以外,其餘跟足下都是初會,理當客氣。」話一完,大家都說道理很通,林茂先便拱拱手說道:「有僭、有僭。」等愛月樓老七安了席,首先落座。

  次席當然胡雪岩,其餘都是稔友,不分上下,只留了主位給古應春,等他一坐下,小大姐立即捧上一個黑木盤,內中筆硯以外,便是一迭局票。

  「茂翁,你叫哪位?」

  「這裡我是外行,而且昨天剛到,今天是第一回來觀光,請你舉賢吧!」

  「叫湘雲老四好了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記得她那張嘴很能說,跟茂翁的談鋒倒相配。」

  古應春略想一想,寫了下來,便又問道:「小爺叔你自己呢?」

  胡雪岩的相識可是太多了,笑笑說道:「你替我作主好了。」

  古應春點點頭說:「我替小爺叔叫兩個,一個是好媛老九。一個是──」

  「不、不!我想起來。」胡雪岩說:「另外一個叫嬌鳳老五。」

  「何必叫她呢?」古應春皺著眉說。

  「你不要管,我找她有事。」

  於是一一寫好局票,發了出去;首先來的是近在前廂房的湘雲老四,小足伶仃,扶著十三四歲的一個小大姐的肩膀,進門問道:「落裡一位是林老爺?」

  「喏、喏!」胡雪岩指著說道:「就是這位京裡來的林老爺,現任的知府大人。老四,我特為給你做這個媒。」

  湘雲老四因為胡雪岩沒有叫她,心裡老大不悅;現在才知道是有意把她推給別人,愈發生氣:「謝謝耐!」她說得極快,同時將一雙杏兒眼往旁邊一瞟,都看得出來,她是生氣了。

  原來這也是胡雪岩待客的一番苦心。這林茂先在京中亦是一個嫖客,但喜歡逛「茶室」。因為「八大胡同」的「清吟小班」,猶如上海的「長三」,而「茶室」則相當於「麼二」,前者號稱「賣嘴不賣身」,非花錢花到相當程度,不能為入幕之賓;後者則比較乾脆,哪怕第一次「開盤子」,只要條件談攏了,便可滅燭留髡〔注:ㄎㄨㄣ,漢淳於髡一日參加宴會,會後主人送走其它客人獨留淳於髡痛飲。典出史記˙卷一二六˙滑稽傳˙淳於髡傳。後指妓女留客住宿。〕。林茂先走馬章台,喜歡圖個痛快,這就是他常逛茶室的緣故。

  因為如此,他舉薦湘雲老四,因為她在長三中以「褲帶松」出名。胡雪岩心想難得與林茂先客途相逢,要為他謀一夕之歡,所以作此安排;但湘雲老四未必明白其中的委曲,索性向她說明了吧。

  打定主意,自以趁好媛、嬌鳳未來以前,速辦為宜。因此,等湘雲老四照例一一敬酒、交代門面話,繞圈子下來最後到次席的胡雪岩時,他便含笑問道:「我轉你一個局好不好?」

  「隨便耐!奴是啥人介?高興來,招招手就來;不高興來,一腳踢到仔東洋大海。」

  胡雪岩笑一笑,向林茂先說道:「茂翁,對不起,老四跟我為了別人的事,有點誤會,我轉個局跟她有說清楚了,完璧歸趙。如何?」

  「啊唷唷!」有個慣在花叢中混,除非大年三十不回家的「洋行小鬼」江羅勃,學著蘇白說道:「格是出新聞哉!啥叫我倪湘雲老四是清倌人畹!」

  大家都知道這是故意曲解「完璧」取笑湘雲老四;她不懂這個典故,但知道是在開她的玩笑,卻是看得出來,索性老一老面皮,學四馬路「野雞」的口吻,回敬江羅勃:「不錯,阿拉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。『醬蘿蔔』,你來啥!」

  就在滿座轟笑聲中,胡雪岩將湘雲老四拉到一邊,促膝密語,「老四,」他說,「我替你做這個媒,你看怎麼樣?」

  「奴那哼好說弗好?耐胡老爺又看我弗起,吃仔格碗把勢飯來,有啥辦法?」

  胡雪岩原來欠了她一個情──有一回答應捧她的場,結果忘掉了;這天恰有機會補這個情,也應酬了林茂先,所以此時開門見山地問:「林老爺要到福建去上任,只怕沒有工夫到你那裡『做花頭』,你能不能陪陪他。」

  「那哼陪法?」

  「這還要說嗎?」

  湘雲老四臉一紅,「嘸撥格號規矩格!」她說,「傳仔出去末,奴落裡還有面孔見人介?」

  「當然也不是一個花頭都不做,等下翻台過去,是我做主人;明天下午,他到你那裡碰和,晚上擺個雙台,下來『借幹鋪』。你看好不好?」

  「借幹鋪」是長三中對恩客的一種掩耳盜鈴的手法,意思只是客人喝醉了,或者路太遠,天時突變,臨時借宿一宵,規矩是開銷六兩銀子。當然,到底是幹是濕,是沒有人問的。

  湘雲不作聲,看意思是有點活動了;胡雪岩便趁機補情,「老四,」他說,「林老爺是我的朋友,你就算委屈一回,林老爺人很爽快的,出手不會太小氣。另外,你到大馬路方九霞去挑一副金鐲頭,算是我送你的。」

  聲色場中,向來黃金能買美人心,湘雲老四想一想說道:「胡老爺。耐為朋友,格能操心法子,實頭少見篤。不過格是耐胡老爺的想法,你興俚到看奴不入眼吶?我啊弗能椏上去畹。」

  胡雪岩懂她的意思,是怕萬一好事不成,金鐲落空,當即答說:「總歸我是心盡到了,只要林老爺今天上船到福建,明天你就到方九霞去挑鐲頭,好了,就這樣說定了,」話完,胡雪岩先站起來回席。

  其時鶯鶯燕燕,陸續來到,而且都帶了「烏師先生」,笙歌嗷嘈,熱鬧非凡。就在這時候,聽得樓下「相幫」高喊:「後廂房客人。」

  「必是沙一心趕來了。」古應春連忙起身,迎出門外,果然就是沙一心。

  「應春兄,」沙一心在樓梯口拉住他說:「我的行李已經下長江輪船了,天亮就要上船。因為你說要替我引見一位朋友,所以特為趕了來,不知道是什麼朋友?倘或本來是住在上海的,等我半個月以後,從廣州回來再見面,好不好。」略停一停,他接著又說:「實不相瞞,我還要回去過癮。」

  古應春考慮了一下說道:「我要替你引見的這位朋友,就是胡雪岩胡大先生,這樣,你進去先見個面,跟大家招呼一下,然後,我替你說明緣故,放你回長髮棧,等你從廣州回來,如果胡大先生還在上海,我們再暢敘如何?」

  「這倒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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