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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九


  「大人有什麼吩咐?」

  「福克在不在上海?」

  「在。」胡雪岩答說:「他本來要回國了,因為聽說大人巡視上海,特為遲一班輪船走。明天一定會來見大人。」

  「喔,他回德國以後,還來不來?」

  「來,來。」

  「那好。正好趁他回國之便,我們再商量商量,看有什麼新出的利器,托他採辦。」

  胡雪岩正待回答,只見一名戈什哈掀簾而入,手裡持著一個卷夾,走到左宗棠面前,一言不發,只將卷夾打了開來,裡面張紙;左宗棠拿起來看完,隨手便遞了給胡雪岩。

  接過來一看,是一份密電的譯文:「申局探呈左爵相,(亨密)沅帥督粵,即明發。」署名是一個「雲」字,胡雪岩知道,是徐用儀發來的密電。

  這「沅帥」當然是指號沅甫的曾國荃,胡雪岩笑道:「兩廣是好地方。曾九帥這回不會像去年那樣,陝甘總督當不到半年,就因為太苦而一定要求去了。」

  左宗棠點點頭,沉吟了一會,抬起頭來,徐徐說道:「叫曾老九到兩廣,可見張振聲是不會回任,要真除直督了。雪岩,我要乘此機會,大加整頓,南洋的歸南洋,北洋的歸北洋,把李少荃那只看不見的『三隻手』消除出去。」

  「是。」胡雪岩心想李鴻章在南洋的勢力,已有根深柢固之勢,要清除不容易;但真的辦到了,將來另有一番局面,這件事值得出一番大氣力。

  「明天我去看製造局,你最好跟我一起去,看看有什麼可以改良的地方。」

  「是。我明天一早來伺候。」

  辭出行轅,不過九點多鐘,十裡洋場正是熱鬧的時候;上車時,古應春的車夫悄悄說道:「老爺,七小姐那裡的約會是今天。」

  「你倒比我記得還清楚。」古應春說道:「是不是七小姐特為關照,要你到時候提醒我。」

  那車案笑嘻嘻地不作聲,只揚鞭驅車,往南而去。

  「七小姐是哪個?」胡雪岩問。

  「愛月樓老七。」古應春答說,「剛從蘇州來的。」

  「人長得怎麼樣?」

  「不過大方而已。應酬工夫可是一等。」

  「看樣子不止於應酬工夫。」胡雪岩笑道:「紮客人的工夫也是一等。」

  「小爺叔看了就知道了。」

  轉眼之間,馬車在寶善街兆榮裡停了下來,愛月樓老七家就在進弄堂右首第二家,相幫高喊一聲:「後廂房。」即時便有一名娘姨迎了出來。

  古胡二人便站在天進中等,只見那名娘姨插了滿頭紅花,擦一臉白粉,醜而且怪,真是所謂鳩盤荼,但開出口來,那一口嬌滴滴的吳儂軟語,恰如十七八女郎,這就是蘇州人所說的「隔壁西施」!

  「喔唷,古老爺,耐那哼故歇才來介?七小姐等是等得來。」及至發現胡雪岩,愈發大驚小怪,「喔唷唷唷,難末事體大格哉!啥叫財神老爺還請得來哉介?」

  她這一喊不打緊,樓上紛紛開窗,探出好幾張俊俏面龐,住天井中探望;其中有一個大聲喊道:「胡老爺,胡老爺,耐阿記得我介?奴是湘雲老四,晏歇到倪搭來坐。」胡雪岩涉歷花叢,閱人甚多,記不得有這麼一個湘雲老四,只連聲答應:「好!好!」

  當下隨著娘姨上樓,只見後廂房門口,有個花信年華的女子,打起門簾,含笑等待;等一進門,古應春說道:「老七,你大概沒有見過胡老爺?」

  「啥叫沒見過歇?奴見過格。」說著斂衽見禮,口中說道:「胡老爺,耐發福哉。」

  「喔,」胡雪岩問道:「七小姐,我們在哪裡見過?」

  「山塘畹!是大前年年腳邊浪格事體哉。格日子是勒撫台格大少爺請客。胡老爺還轉過奴一個局,耐末貴人多忘事,奴是一直記好勤心裡浪向。」說著,便上前來替胡雪岩解鈕扣,卸馬褂。

  胡雪岩聞到她頭髮上的香味,記起有這麼一回事,那年年底路過蘇州,江蘇巡撫勒方琦的長子,在上海便是稔友;特地在虎丘一家書寓中請客,彷佛是在席間轉過局,面貌依稀,但名字卻記不起,但決不是三個字。

  「那時候你不叫愛月樓吧?」

  「伊個辰光叫惜芳。」

  「怪不得了。」胡雪岩笑笑寒暄:「這幾年還好吧?」

  「為仔好勒,混到上海灘來格。」愛月樓老七向古應春瞟了一眼,「自從古老爺來捧仔場,慢慢叫好起來格哉。」

  「今朝日腳,勿殼張財神菩薩駕到,格末加二要好格哉畹!」

  插嘴的是那鳩盤荼,胡雪岩與古應春是聽慣了這種奉承話,不以為意;倒是愛月樓老七聽得刺耳,當即說道:「耐閒話那哼介多介?」說著,又使個眼色,讓她退了出去。

  這時果盤已經擺上來了,等胡雪岩與古應春坐了下來,愛月樓老七一面敬瓜子、敬茶,一面寒暄。

  「胡老爺是落裡一日到格介?」

  「來是來了兩三天了。」古應春代為回答:「不過今天頭一回出來吃花酒。」

  「啊唷!頭一轉就到奴搭,格是看得起奴畹!多謝、多謝。」

  「早知道你們是老相好,我昨天就請我們小爺叔來了。」

  「那哼叫小爺叔?古老爺,耐姓半個胡畹,啥叫是叔侄輩子?」

  「妙!」胡雪岩笑道:「應春,我還是頭一回聽說,你姓半個胡。」

  古應春也笑了,回顧一班小大姐說:「你們以後就叫我半胡老爺好了。」

  「格就嘸趣哉!」愛月樓老七接口說道:「吃酒末吃半壺,碰麻雀末一和還勿和。阿要作孽?」

  胡雪岩看她心思靈活、口齒便給,頗有好感;古應春看出他的心思,便即說道:「小爺叔,今天這個客,你來請了吧?」

  胡雪岩跟他走馬章台,已曆多年,間或也有這種「讓賢」之舉;正在考慮是否接受此番美意時,愛月樓老七卻開口了。

  「勿作興格!古老爺,耐今朝格台酒那哼好賴?停吃得有興末,翻台到前廂房,胡老爺耐看阿好?」

  「前廂房?」胡雪岩問,「是湘雲老四那裡。」

  「蠻准!」

  既然人家都已畫好道了,逢場作戲慣了的胡雪岩毫無異議,只問古應春:「請哪些人?」

  「小爺叔想看哪些人。」

  於是胡雪岩隨口報了四、五個名字,都是青樓中善會湊趣的人物;古應春下筆如飛,寫好了請柬,點一點主客一共七人,便即說道:「我們來個八仙過海。」說著,又寫一張請柬:「飛請三馬路長髮棧,沙大爺印一心,惠臨一敘。」贅上名字以後,另外又用小字注了一行:「有貴客介見,千請勿卻。」

  巧得很,偏偏就是這個特邀的客人,因病未能赴約。不過今雨不來舊雨來,有個胡雪岩與古應春都認識的兵部司官林茂先,外放福建的知府,路過上海也住在那家客棧,得知古應春請吃花酒;這是照例可以闖席的,逆旅無聊,便作了不速之客。

  「好極,好極!」古應春頗為歡迎,因為這林茂先也是很有趣的人,談鋒極健,肚子裡掌故很多,聲色場中宴飲,必得要有這樣一個人,席面上才不會冷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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