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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「那末,兩廣呢?」

  「現在還不知道。」赫德答說:「聽說曾九帥很有意思謀這個缺。」

  「湖南,」胡雪巖又問:「湖南巡撫不曉得放的哪個?」

  「這倒沒有聽說。」

  就這時候,瑞香翩然出現,進門先福一福,攏總請了一個安,然後向胡雪巖說道:「太太要我來說,小小姐有點發燒,怕是出痧子,想請梅先生去看一看。」

  「喔,」胡雪巖皺著眉說:「梅先生是來作客的,皮包聽筒也不曉得帶了沒有?」

  「帶了,帶了。」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話,「聽筒是我的吃飯傢伙,隨身法寶,哪裏會不帶。」說著,從口袋中掏出一副聽筒,向瑞香揚一揚說:「我們走。」

  「小小姐」是螺螄太太的小女兒,今年七歲,胡雪巖愛如掌珠;聽說病了,不免有神思不屬的模樣,幸而有古應春陪著赫德閒談,未曾慢客。

  「怎麼樣?」一見梅藤更回來,胡雪巖迎上去問:「不要緊吧?」

  「不要緊,不要緊。」

  當梅籐便在開藥方,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廣濟醫院去取藥時,赫德已開始與古應春談到正事,剛開了一個頭,因為入席而將話題打斷了。

  進餐當然是照西洋規矩。桃花心木的長餐桌,通稱「大餐桌」,胡雪巖與古應春分坐兩端主位,胡雪巖的右手方是赫德,左手方是梅藤更。菜當然很講究,而酒更講究;古應春有意為主人炫耀,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將香檳酒與紅葡萄酒取了來,為客人介紹哪一瓶為法國哪一位君王所御用;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陳,當然還有英國人所喜愛的威士忌,亦都是英國也很珍貴的名牌。

 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鐘頭,先是海闊天空地隨意閒談,以後便分成兩對,梅藤更跟胡雪巖談他的醫院,說診務愈來愈盛,醫院想要擴充,苦於地基不足,胡雪巖答應替他想想辦法;又說門前的路太狹,而且高低不平,轎馬紛紛,加以攤販眾多,交通不便,向胡雪巖訴了許多苦,胡雪巖許了替他修路,但梅藤更請他向杭州府及錢塘縣請一張告示驅逐攤販,胡雪巖卻婉言謝絕了。

  另一對是赫德與古應春,斷續入席以前的話題,而是用英語交談,談的是廣東絲業的巨頭陳啟沅。

  這陳啟沅是廣州南海縣人,一直在南洋一帶經商,同治末年回到家鄉開了一家繅絲廠,招牌叫繼昌隆,用了六、七百女工,規模很大,絲的品質亦很好,行銷歐美,很受歡迎。

  「他的絲好,是因為用機器,比用手工好。」赫德說:「機器代替人工,是世界潮流。我在中國二十年,對中國的感情,跟對英國一樣,甚至更為關切,因為中國更需要幫助;所以,我這一回來,想跟胡先生談怡和絲廠開工一事,實在也為中國富強著眼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們都知道你對中國的愛護,不過,英國講民主,中國亦講順應民情,就像繼昌隆的情形,不能不引以為鑒。」

  原來陳啟沅前兩年改用機器,曾經引起很大的風潮;陳啟沅不能不設法改良,製造一種小型的繅絲機,推廣到農村,將機器之利,與人共享。赫德在宣揚機器的好處;古應春承認這一點,但隱然指出,想用機器替代人手,獨佔厚利是行不通的。

  及至席散,梅藤更告辭先行,赫德留下來;與胡雪巖正式商談時,赫德的話又不同了。

  「雪翁!」他用中國官場的稱呼,「你能不能跟怡和合夥?」

  胡雪巖頗為詫異,怡和洋行是英國資本,亦等於是英國官方的事業,何以會邀中國人來合夥?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,他不願表示態度,只是含蓄地微笑著。

  「我是說怡和洋行所有的絲廠。」赫德接下來說:「他們願意跟你訂一張合同,絲都由你供應;市價以外,另送佣金。」

  還是為了原料!原來怡和絲廠,早在光緒元年便已開設,自以為財大勢雄,派人到鄉下收購繭子,價錢雖出得不壞,但挑剔得也很厲害,甚至大起糾紛,惱了自浙江嘉興與蘇州一帶,絲產旺地的養蠶人,閒置的機器,又因保養不善,損壞,生鏽的生鏽,只好閉歇。

  但就這兩三年,日本的機器繅絲業,大為發達,怡和絲廠在去年重整旗鼓,新修廠房,買了義大利造新機器,準備復業。此外,有個澄州人叫黃佐卿,開一家公和永絲廠,向法國買的機器,亦已運到;另有公平洋行,亦打算在這方面投資。這三家絲廠一開工,需要大量原料,絲價必定上漲,胡雪巖早就看準了。

  可是,他是站在反對絲廠這方面的,因為有陳啟沅的例子在,機器馬達一響,不知道有多少養蠶做絲的人心驚肉跳。

  ▼第二章 千絲萬縷

  江浙的養蠶人家,大部分是產銷合一的。繭子固然亦可賣給領有「部帖」的繭行,但繭行估價不高,而且同行公議,價格劃一,不賣繭則已,賣繭子一定受剝削;再則收繭有一定的日子,或者人等不及,急於要錢用;或者繭子等不及,時間一長蠶蛾會咬破繭子,所以除非萬不得已,或者別有盤算,總是自家養蠶、自家做絲,這就要養活許多人了,因為做絲從煮繭開始,手續繁多,繅絲以後「捻絲」、「拍絲」,進煉染房煉染,緯絲捻成經絲,還有「掉經」、「牽經」等等名目,最後是「接頭」,到此方可上機織綢。

  一旦出現了機器繅絲廠,繭子由機器這頭進去,絲由那頭出來,什麼「拍絲」、「牽經」都用不著了,這一行的工人,亦都敲破飯碗了。更為嚴重的是,江浙農村,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繅絲的紡車,婦女無分老幼,大都恃此為副業;孤寒寡婦的「棺材本」,小家碧玉的「嫁時裝」,出在一部紡車上的,比比皆是,如果這部紡車一旦成為廢物,那就真要出現「一路哭」的場面了。

  因此,早就不斷有人向胡雪巖陳情,要求他出面控制機器繅絲廠;就因為他的力量太大,手頭經常握有價值三百萬兩銀子的一萬包絲在手裏,可以壟斷市場,所以怡和洋行竟搬動了「二品大員」的赫德來談條件。

  條件是很好。所謂「市價以外,另送佣金」,便是兩筆收入,因為「市價」中照例每包有二兩五錢的佣金,由介紹洋行買絲的中間人與紅縱棧對分;如果「另送佣金」,每包至少亦有一兩,坐享厚利,在他人求之不得,而胡雪巖卻只好放棄。

  麻煩的是,赫德的情面不能不顧;至少要想個雖拒絕而不傷赫德面子,讓他能向怡和洋行交代的說法。轉了轉念頭,決定採取拖延的手段。

  「鷺翁,」他從從容容地答道:「中國人有句話,叫做『在商言商』,怡和這樣好的條件,在我求之不得。不過,鷺翁總也曉得廣東的情形,繅絲的機器都打壞了;如果我同怡和訂了合同,起了風潮,不是我一個人的損失,地方上亦要受害。鷺翁,請你想一想,外到我們浙江巡撫,內到軍機處、總理衙站,豈不都要怪我?『都老爺』的厲害,鷺翁在京多年,總也曉得,他們會饒得了我?」看看是水都潑不進去了,不道胡雪巖突然一轉,「不過,」他的語聲很重,「鷺翁,你不是替怡和做說客,你是為了我們中國富強,這件事情,一定要弄它成功,等我同各方面籌劃出一個妥當辦法出來,只要不起風潮,不弄壞市面原來靠養蠶繅絲的人家,有條生路,我一定遵鷺翁的吩咐,只跟怡和一家訂約。至於額外的佣金,是鷺翁的面子,決不敢領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很漂亮,但赫德有名的老奸巨猾,對中國的人情世故,摸得透熟;心想不起風潮,不壞市面,還要養蠶人家有生路,要避免這三點的「妥當辦法」,花十年的工夫也未見得能籌劃得出來。然則什麼「只跟怡和一家訂約」,額外佣金「不敢領」,無非是有名無實的「口惠」而已。

  話雖如此,但他能體諒胡雪巖的苦心,明明是辦不到;或者說他不肯抹煞良心,不顧利害去做的事,有他剛才前半段的話,也就夠了,而還有後半段「不過」以下的補充,是一種很尊重客人的表現,其意還是可感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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