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七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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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怎麼不好?」古應春答說:「這回羅四姐去,就住在我那裡好了。」 「當然,當然,非住你那裡不可的,不然就不方便了。」 古應春覺得他話中有話,卻無從猜測;不過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,卻想到了好些事。 「湘陰到上海,我們該怎麼預備?」 「喔,這件事我早想到了,因為老太太生日,沒有工夫談。」胡雪岩答說:「湘陰兩樣毛病,你曉得的,一樣是好虛面子,一樣是總想打倒李二先生。所以我在想,先打聽打聽李二先生當年以兩江總督的身分到上海,是啥場面?這一回湘陰去了,場面蓋過李二先生,他就高興了。」 「我記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,十幾年的工夫,情形不大同了。當年的『常勝軍』,算是他的部下,當然要請他去看操;現在各國有兵艦派在上海,是人家自己的事,不見得會請他上船去看。」 「提起這一層,我倒想到了。兵艦上可以放禮炮;等他坐船到高昌廟的時候,黃浦江裡十幾條外國兵艦一齊放禮炮,遠到昆山、松江都聽得到,湘陰這個面子就足了。」 「這倒可以辦得到,外國人這種空頭人情是肯做的。不過,俄國兵艦,恐怕不肯。」 這是顧慮到伊犁事件中,左宗棠對俄國採取敵對態度之故。但胡雪岩以為事過境遷,俄國兵艦的指揮官,不見得還會記著這段舊怨。 「應春,這件事你要早點去辦,都要講好,俄國人那裡,可以轉托人去疏通;俄國同德國不是蠻接近的嗎?」 「好。我會去找路子。」 「我想,來得及的話,羅四姐跟你一起去,倒也蠻好。」 胡雪岩說了這一句,眼尖瞥見瑞香留心在聽,便招招手將她喚了過來,有話問她。 「瑞香,」他說:「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,你要跟了去。」 「是。」 「我再問你一句話,太太有這個意思,想叫你留在上海,幫七姑奶奶管家,你願意不願意。」 「要說管家,我不敢當。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。」 「那末,照應七姑奶奶的病呢?」 「這,當然是應該的。」瑞香答說:「只要老爺、太太交代,我當然伺候。」 「伺候不敢當。」古應春插進來說;「不過她病在床上,沒有個人跟她談得來的,心裡難免悶氣,病也不容易好了。我先謝謝你。」說著,站了起來。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瑞香想按他的肩,不讓他起立,手伸了出去,才想到要避嫌疑,頓時臉一紅往後退了兩步,把頭低著。 「好!這就算說定規了。」胡雪岩一語雙關地說:「應春,你放心到湖州去吧!」 ※※※ 胡家自己有十二條船,最好的兩條官船,一大一小;古應春一行只得四個人,坐了小的那一條,由小火輪拖帶,當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潯。 這個位於太湖南岸的市鎮,為東南財賦之區的精華所聚,名氣不大,而富庶過於有名的江西景德鎮、廣東佛山鎮,就因為這裡出全中國最好的「七裡絲」。古應春對南潯並不陌生,隨同胡雪岩來過一回,自己來過兩回,這一次是一年之中,再度重臨,不過去年是紅葉烏桕的深秋,今年是草長鶯飛的暮春。 船是停在西市梢,踏上石埠頭,一條青石板鋪的「纖路」,卻有一條很寬的死巷子,去到盡頭才看到左首有兩扇黑油銅環,很氣派的大門,門楣上嵌著一方水磨磚嵌字的匾額,篆書四字:「蓮池精舍」。 「這裡就是了。」古應春向跟著身後的同伴雷桂卿說:「如果我一個人來,每回都住在這裡。」 說著,找到門上有個扣環,拉了兩下,只聽門內琅琅鈴響,不久門開;應門的是二十來歲的女子,穿著淡青竹布僧袍,卻留著一頭披到肩下的長髮。 雷桂卿在船上就聽古應春談過「蓮池精舍」這座家庵,與眾不同;他處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,年紀有比「少爺」、「少奶奶」還輕的,老主人下世,既不能下堂求去,又嫌在家拘束,往往由小主人斥資造一座家庵,置百十畝良田,供她長齋禮佛,帶發修行。惟獨這座蓮池精舍的「住持」,原是蘇州自立門戶的一個名妓,只為先後結過兩個已論嫁娶的恩客,一個病故,一個橫死,勘透情關,造了這座蓮池精舍,奉蓮池大師的「淨土宗」,懺悔宿業。 這法名悟心的住持,在家時,便以豪爽善應酬馳名於十裡山塘;出了家,本性難改,有談得來的男客,一樣接待在庵裡住,但不能動綺念。倘不知趣,她有王熙鳳收拾賈瑞的手段,叫人吃了啞巴虧而無可奈何。 古應春是當她在風塵中時,便曾有一面之緣,第一回到南潯來,聽人談起,特地來訪。古應春文雅而風趣,肚子裡的「雜貨」很多,談什麼都能談出個名堂來,加以善於體貼,在花叢中是到處受歡迎的客人;到了「方外」,亦複如是,悟心跟他很投緣,第一次作客蓮池以後,堅約以後到南潯來,一定要以她這裡為居停,不過這一回卻有負悟心的好意了。 「小玉,」古應春向應門的女子說:「這位是雷三爺。」 「雷三爺請。」小玉一面關門,一面問道:「古老爺,怎麼不先寫封信來?」 「臨時有事才決定到湖州來一趟。」古應春問道:「你師父呢?那只哈叭狗怎麼不見?」 悟心有條善解人意的哈叭狗,每回聽到古應春的聲音──哪怕是腳步聲,都會搖著項下的金鈴,蹣蹣跚跚地跑來向他搖尾巴大吠;此時聲息全無,所以他詫異地問。 「師父讓黃太太請了去了。」小玉答說:「大概也快回來了,請到師父的禪房裡坐。」 悟心的禪房是一座五開間的敞軒,正中鋪著佛堂,東首是兩間打通的客座,收拾得纖塵不染。小玉肅客落座,隨即便有一個十二三歲與小玉般打扮的小姑娘,走來奉茶。 「是你的師弟?」古應春說,「去年沒有見過。」 「今年正月裡來的。」接著便叫:「阿文,這位古老爺,這位雷三爺。」 阿文靦靦腆腆地叫了人,向小玉說道:「三師兄,老佛婆說師父今天在黃家,總要吃了齋才回來,她也要回家看孫子去了。」 古應春知道這裡的情形,所以懂她的意思,老佛婆燒得一手好素菜;這天不在庵裡,回頭款客的素齋,便無著落,特意提醒小玉。 因此,古應春不等小玉開口,先搶著說道:「我們不在這裡吃飯。船菜還多得很,天氣熱了,不吃壞掉也可惜。喔,還有,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們這裡,我同雷三爺回船去睡。」 「古老爺,」小玉微笑道:「都等我師父回來了再說。」 古應春點頭,問些庵中近況。不一會阿文來上點心;家庵中的小吃,一向講究質地,不重形式,端出來的棗泥方糕,不甚起眼,但上口才知道香甜無比,本以初次作客,打算淺嘗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連吃了三塊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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