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六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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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只好這樣。」 剛說完,已隱隱傳來嗚鑼喝道之聲,料想是德馨到了。胡雪岩迎出去一看,方知來的是赫德,原來此人極其醉心中國官場的氣派,特為借了巡撫的綠呢大轎,全副「導子」,前呼後擁,趁機會大過了一番官癮。 他穿的自然是二品補服。紅頂花翎的大帽子後面還裝了根烏油油的大辮子;胡雪岩是見過的,不足為奇,其它遊客閒人,何曾見過洋人有這樣的打扮?頓時都圍了上來,好在胡家的下人多,兩面推排,留出一條路來,由胡雪岩陪著,直趨壽堂。 於是「清音堂名」,咪哩嗎啦地吹打了起來;赫德甩一甩馬蹄袖,有模有樣地在紅氈條上跪了下去,磕完頭起身,與陪禮的胡雪岩相互一揖,方始交談。 「恭喜,恭喜。」赫德說得極好的一口京片子,「老太太在哪裡,應該當面拜夀。」 胡雪岩略有些躊躇,有這第一個戴紅頂子的洋大人去見老母,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;但他一進去,女眷就得回避,不免會有屏風後面,竊竊私議,失禮鬧笑話就不妙了,因而答說:「不敢當,我說到就是了。」 赫德點點頭,回身看見古應春說:「昨天拜託轉達雪翁的話,想必已經說過。」 「是的。」古應春門見山地答說:「雪翁的意思,今天晚上想請閣下到他府上便飯,飯後細談。」 「那就叨擾了。」赫德向胡雪岩說:「謝謝。」 於是讓到一邊待茶。正在談著,德馨到了;他是有意結納赫德,陪著很敷衍了一陣。中午一起坐了面席,方始回城。 這天原是比較清閒的一天,因為來拜夀洋人,畢竟有限。到得下午三點鐘,古應春便已進城;略息一息親自去接赫德,順便邀梅藤更作陪,這是胡雪岩決定的。 到時天還未黑,但萃錦堂上的煤油打汽燈,已點得一片燁燁白光。那萃錦堂是五開間的西式洋樓,樓前一個大天進,東面有座噴水池;西面用朱漆杉木,圍成一個圓形柵欄,裡面養著雌雄一對孔雀,一見赫德進來,冉冉開屏,不由得把他吸引住了。 「這只孔雀戴的是『三眼花翎』。」赫德指著雀屏笑道:「李中堂都沒有它闊。」 於是入座以後,便談李鴻章了。赫德帶來最新的消息,直隸總署是調兩廣總督張樹聲署理,湖廣總督果然是由湖南巡撫塗宗瀛升任。 「那末,兩廣呢?」 「現在還不知道。」赫德答說:「聽說曾九帥很有意思謀這個缺。」 「湖南,」胡雪岩又問:「湖南巡撫不曉得放的哪個?」 「這倒沒有聽說。」 就這時候,瑞香翩然出現,進門先福一福,攏總請了一個安,然後向胡雪岩說道:「太太要我來說,小小姐有點發燒,怕是出痧子,想請梅先生去看一看。」 「喔,」胡雪岩皺著眉說:「梅先生是來作客的,皮包聽筒也不曉得帶了沒有?」 「帶了,帶了。」梅藤更是一口杭州話,「聽筒是我的吃飯傢伙,隨身法寶,哪裡會不帶。」說著,從口袋中掏出一副聽筒,向瑞香揚一揚說:「我們走。」 「小小姐」是螺螄太太的小女兒,今年七歲,胡雪岩愛如掌珠;聽說病了,不免有神思不屬的模樣,幸而有古應春陪著赫德閒談,未曾慢客。 「怎麼樣?」一見梅藤更回來,胡雪岩迎上去問:「不要緊吧?」 「不要緊,不要緊。」 當梅藤便在開藥方,交代胡家的管家到廣濟醫院去取藥時,赫德已開始與古應春談到正事,剛開了一個頭,因為入席而將話題打斷了。 進餐當然是照西洋規矩。桃花心木的長餐桌,通稱「大餐桌」,胡雪岩與古應春分坐兩端主位,胡雪岩的右手方是赫德,左手方是梅藤更。菜當然很講究,而酒更講究;古應春有意為主人炫耀,命侍者一瓶一瓶地將香檳酒與紅葡萄酒取了來,為客人介紹哪一瓶為法國哪一位君王所御用;哪一瓶已有多少年陳,當然還有英國人所喜愛的威士卡,亦都是英國也很珍貴的名牌。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鐘頭,先是海闊天空地隨意閒談,以後便分成兩對,梅藤更跟胡雪岩談他的醫院,說診務愈來愈盛,醫院想要擴充,苦於地基不足,胡雪岩答應替他想想辦法;又說門前的路太狹,而且高低不平,轎馬紛紛,加以攤販眾多,交通不便,向胡雪岩訴了許多苦,胡雪岩許了替他修路,但梅藤更請他向杭州府及錢塘縣請一張告示驅逐攤販,胡雪岩卻婉言謝絕了。 另一對是赫德與古應春,斷續入席以前的話題,而是用英語交談,談的是廣東絲業的巨頭陳啟沅。 這陳啟沅是廣州南海縣人,一直在南洋一帶經商,同治末年回到家鄉開了一家繅絲廠,招牌叫繼昌隆,用了六、七百女工,規模很大,絲的品質亦很好,行銷歐美,很受歡迎。 「他的絲好,是因為用機器,比用手工好。」赫德說:「機器代替人工,是世界潮流。我在中國二十年,對中國的感情,跟對英國一樣,甚至更為關切,因為中國更需要幫助;所以,我這一回來,想跟胡先生談怡和絲廠開工一事,實在也為中國富強著眼。」 「是的。我們都知道你對中國的愛護,不過,英國講民主,中國亦講順應民情,就像繼昌隆的情形,不能不引以為鑒。」 原來陳啟沅前兩年改用機器,曾經引起很大的風潮;陳啟沅不能不設法改良,製造一種小型的繅絲機,推廣到農村,將機器之利,與人共用。赫德在宣揚機器的好處;古應春承認這一點,但隱然指出,想用機器替代人手,獨佔厚利是行不通的。 及至席散,梅藤更告辭先行,赫德留下來;與胡雪岩正式商談時,赫德的話又不同了。 「雪翁!」他用中國官場的稱呼,「你能不能跟怡和合夥?」 胡雪岩頗為詫異,怡和洋行是英國資本,亦等於是英國官方的事業,何以會邀中國人來合夥?事情沒有弄清楚以前,他不願表示態度,只是含蓄地微笑著。 「我是說怡和洋行所有的絲廠。」赫德接下來說:「他們願意跟你訂一張合同,絲都由你供應;市價以外,另送傭金。」 還是為了原料!原來怡和絲廠,早在光緒元年便已開設,自以為財大勢雄,派人到鄉下收購繭子,價錢雖出得不壞,但挑剔得也很厲害,甚至大起糾紛,惱了自浙江嘉與蘇州一帶,絲產旺地的養蠶人,閒置的機器,又因保養不善,損壞,生銹的生銹,只好閉歇。 但就這兩三年,日本的機器繅絲業,大為發達,怡和絲廠在去年重整鼓,新修廠房,買了義大利造新機器,準備複業。此外,有個澄州人叫黃佐卿,開一家公和永絲廠,向法國買的機器,亦已運到;另有公平洋行,亦打算在這方面投資。這三家絲廠一開工,需要大量原料,絲價必定上漲,胡雪岩早就看准了。 可是,他是站在反對絲廠這方面的,因為有陳啟沅的例子在,機器馬達一響,不知道有多少養蠶做絲的人心驚肉跳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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