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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「我也是剛剛看了拜帖才曉得是赫德,喏,」胡雪岩指著那四樣禮物說:「正預備送到靈隱,請老太太去過目呢。」

  於是古應春賞玩了禮物,點點頭說:「照洋人來說,這份禮送得很重了。」

  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緣故,胡雪岩不免得意,想了一下說:「他不曉得住在哪裡?今天晚了,來不及了,明天一大早,我同你先去拜訪。這也是我們做主人該盡的道理。」

  「他住在梅藤更那裡。」

  梅藤更是個英國教士,也是醫生,到杭州傳教,在中城大方伯開了一家醫院;大方伯這個地方有一座橋,在宋朝叫廣濟橋,因此這家醫院題名就用了雙關的「廣濟」二字。

  梅藤更開設廣濟醫院時,胡雪岩捐過一大筆錢,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,當即說道:「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裡,我派人去通知一聲,請他轉告赫德,說我們明天一早去看他,請他問一問赫德什麼時候方便。」

  「不必叫人去。好在晚上去看醫生,不算冒昧,我自己去一趟,比較穩當。」

  「也好!辛苦,辛苦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你吃了飯沒有?」

  「忙得肚子餓都忘記了。實在也不餓。」

  「我也不餓,我等你回來一起吃。」

  「好!」

  「瑞香,你送古老爺去。」胡雪岩忽又問道:「這禮是啥辰光送來的?」

  「未末申初。」瑞香答說:「梅院長派人送來的。」

  「那個時候!」胡雪岩蹙著眉說:「照道理要送席。」

  「席是沒有送。」瑞香接口,「送了個一品鍋、四樣點心,還有一簍水蜜蟠桃。太太叫我包了一個八封的賞封,打發來人,請他告訴梅院長,我們老爺在靈隱,所以不曉得這位洋大人的身分,不過總歸是我們老爺的好朋友。梅院長是像自己人一樣的,請他費心代為款待,明天我們老爺回來了,再當面同他道謝。」

 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氣說下來,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;胡雪岩覺得螺螄太太處置得頗為得體,很滿意地說:「虧得我不叫她到靈隱去,不然,沒有人料理得來。」

  「也虧得強將手下無弱兵。」

  瑞香聽出來是在誇讚她,朝古應春嫣然一笑,隨即把頭別了開去。古應春也笑,笑得眼角露出兩條魚尾紋。

  等瑞香送了古應春回來,向胡雪岩說道:「面想來不要了。我已經關照小廚房,弄幾樣精緻爽口的菜;請老爺的示,在哪裡開飯?」

  「就在這裡好了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我倒不曉得你這麼凶!女人厲害,可以;凶,不可以,自己吃虧。」

  「太太當家,總要有個人來替她做惡人。莫非倒是太太自己來做惡人,我們在旁邊替人家說好話?」

  胡雪岩覺得她的話竟無可駁;想了一下說:「就做惡人也犯不著撒蠢;什麼小屄不小屄,難聽不難聽?」

  瑞香漲紅了臉,欲待分辯,卻又實在沒有理由,以致於僵在那裡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。

 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:「『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。』」他說:「如果人家回你一句:我『小』你『大』!你一個大青娘,臉上掛得住、掛不住?」

  杭州人叫妙齡女郎為「大青娘」,是最多愁善感的時候;瑞香又羞又悔,眼圈紅紅的,要哭出來了。

  「咦,咦,咦!」胡雪岩大為詫異,「你叫人家不准哭,自己倒要哭了,為啥?莫非我的話說得重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瑞香頓時收淚,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紡綢繡一枝香花的手絹,擤一擤鼻子答說:「哪個哭了。」

  「不哭最好,你把牙牌拿來,再到前面看看,坐席坐到啥光景了?」

  瑞香答應著,取出一盒牙牌,倒在紅木方桌上,然後下了閣子。胡雪岩一個人拿牙牌「通五關」打發辰光。連著幾副不通,便換了起數問前程。

  於是照牙牌神數的歌訣:「全副牙牌一字開,中間看有幾多開,連排三次分明記,上下中平內取裁。」頭一次得了十六開,第二次更多,竟有廿一開,第三次卻只得一副對子,一副分相,共計六開。

 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,一算是「上上、上上、中下」。詩句也還約略記得,但「解」與「斷」,卻須找書來看。

  找到「蘭閨清玩」的「牙牌神數」,翻開來一看,那首詩是「一帆風順及時揚,穩度鯨川萬里航,若到帆隨湘轉處,下坡駿馬早收韁。」

  一面念,一面心想:「有點意思。」再往下看,「解曰:謀為勿憂煎,成全在眼前,施為無不利,到處要周旋。」

  看到最後一句,不由得驀然一拍桌子,大聲自語:「今天這個數起得神了!」

  語聲剛終,有人接口:「你在作啥?」抬眼看時,前面螺螄太太手扶小丫頭的肩,正踏進門來,後面跟著瑞香。

  「客散了?」

  「還沒有,不過每桌都有人陪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我是聽說七姐夫來了又出去了,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緊的事,所以我特別來看看──」

  「他到梅藤更那裡去了,說一句話就回來的。」胡雪岩接著又往下看「解」了以後的「斷」。

  「斷曰:黃節晚香,清節可貴,逝水回波,急流勇退。」最後這四個字,胡雪岩是懂得;而且這也正是內則老母、外則良友在一再勸他的。此刻不自覺地便仔細想了下去。

  螺螄太太也常看他起數,但都不似此刻這麼認真,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樣,當然深感關切。

  「瑞香,去調一杯玫瑰薄荷露來,我解解酒。」說著,在胡雪岩對面坐了下來問道:「你起的數,倒講給我聽聽。」

  「今天起的這個數,我愈想愈有道理。」胡雪岩說:「先說我一帆風順,不過到時候要收篷。啥時候呢?『帆隨湘轉處』,靈就靈在這個『湘』字上,是指左大人;到左大人不當兩江總督了,我就要『下坡駿馬早收韁』了。」

  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這兩句,也說得極准:『施為無不利,到處要周旋。』拿銀子鋪路,自然無往不利路路通了。」

  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那就是『急流勇退。』」

  螺螄太太點點頭,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說:「我看只有『急流勇退』四個字說得最好。又是『下坡』又是『駿馬』,你想收韁都收不住。」

  胡雪岩正要回答,只聽外面人在報:「古老爺回來了。」

  「瑞香,」螺螄太太一面站起來,一面說:「帶人來開飯。」

  「講妥當了?」胡雪岩也站了起來,迎上去問。「講好了。明天上午八點鐘去看赫德。然後他料理公事完畢中午到靈隱去拜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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