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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及至左宗棠受命西征,這是一場大戰役,非地方性的軍務可比,各軍理當協辦,曾國藩將他最重視的劉松山一軍,交給左宗棠指揮。左宗棠本由曾國藩所提攜,以後由於爭餉而存意見,復以曾國荃破金陵,縱容洪秀全之子逃遁,直言訐奏,因而失和,不通音訊已久;到這時,左宗棠才知道:「謀國之忠,知人之明,自愧不如元輔」。將劉松山一軍交他節制,比作曾國藩「嫁女」;對劉松山的重用,自不待言。劉松山亦不負曾國藩的知遇及左宗棠的期許,打西捻,平甘回,幾乎戰無不勝、攻無不克。他從軍以前,在家鄉就已定下親事,聘而未娶,在軍中十幾年,只因招兵,回過一次家鄉;直到西捻既平,方在洛陽成婚,新郎新娘都三十多歲了。

  蜜月只得十天,劉松山便即入陝,肅清榆、延、綏、濮四州以後,進軍靈武,一戰而克;馬化隆驚恐萬狀,一面再次求撫,一面四處求援,但西寧、河州、臨洮、靖遠各地的回子,震於劉松山的威名,都坐視不顧,於是劉松山大舉進攻;同治九年正月,攻金積堡外圍一個寨子,中炮墮馬,因而陣亡;所部由他的侄子劉錦棠率領,同年十一月終於克復了金積堡。

  西征軍能夠勝多敗少,著著進展,是因為器械利、士氣旺、紀律好。胡雪巖得古應春之力,西洋凡有新式槍械,以及其他精巧的軍事裝備,只要能用得上的,不必向左宗棠請示,先就辦了來;加以補給適時,從無糧餉不繼之虞,士氣自然就旺盛了。這是西征軍將士都佩服,也感激胡雪巖的;但紀律好亦應歸功於胡雪巖,就只有左宗棠最明白了。

  從咸豐末年,同治皇后阿魯特氏的祖父賽尚武喪師失律,浪擲了一筆發自部庫的二百萬兩銀子的軍餉以後,仗都是地方上自己在打,因此有楚軍、湘軍、淮軍、浙軍、奧軍等等名號,都稱之為「官軍」。這些官軍,來源不一,「同鄉招募」的子弟兵固佔多數,但也不少是土匪或者太平軍投過來的,出身不同,隊官的作風各異,軍紀就大有區別。湘軍中以彭玉麟部下紀律最嚴;鮑超一軍最糟糕,這就是帶兵的看法不同之故,不過鮑超驍勇善戰,是曾國藩的「愛將」,所以諸事寬容。

  左宗棠所部,亦是雜牌軍隊,但都能維持紀律,一半是左宗棠治軍較嚴;一半亦由於心誠悅服,不忍違犯紀律,論心誠悅服之所起,就不能不推服胡雪巖了,「湖湘子弟滿天下」而無後顧之憂,都由於胡雪巖靠他廣設錢莊,通匯便利,按時得能接濟官兵家屬,對於陣亡將士,恤死養生,不用左宗棠關照,他就派人去做了,大家都道「侯父」如此愛護部下,何忍犯他的軍紀?卻不知是胡雪巖在助「侯爺」維持紀律。

  胡雪巖能夠公私兼顧,錢莊、典當、絲號一家接一家開張,生意越做越大,「財神」的名氣越來越響,從胡老太太起始,都認為是「螺螄太太」的功勞——原來為了避免用「二太太」之名,卻又想不出更合適的稱呼;有個通人說:「順治年間江左三大家之一的龔芝麓,娶了秦淮出身的顧眉生,龔芝麓的元配稱她為顧太太,仿照這個例子,拿羅四姐的姐字改為太太,有何不可?」於是,「羅四太太」就此叫開了。下人不明其理,只當她娘家住在螺螄門外的緣故,叫成「螺螄太太」。

  但最為鄉黨稱道,而且使得胡雪巖自覺對螺螄太太有愧,既愛且敬的是,她有個「大賢大德」的名聲,為胡雪巖娶了十一房姨太太。

  ***

  約莫嫁後一年,螺螄太太向到杭州三天竺來燒香的七姑奶奶訴苦。原來胡雪巖精力過人,只她一個人「當夕」,有些力不從心,因而也就覺得樂不敵苦了。

  於是胡雪巖不免留連花叢;本來歡場中應酬,在胡雪巖幾乎是每天的例課,以前僅止於「吃花酒」漸漸地以勾欄為行館,經常整夜不歸,甚至在「堂子」裏接見賓客,料理公呈,這件事就可憂了。

  「七姐,」螺螄太太說:「他現在正在風頭上,這步桃花運走不得,第一,傷身體;第二,耽誤正事;第三,名聲不好聽;還有第四,夥計們看東家的樣,個個狂嫖濫賭,怎麼得了?就算不學他的樣,也會灰心;辛辛苦苦幫他創業,哪知道他是這樣子不成材!」

  七姑奶奶知道最後兩句話,是她「夫子自道」的牢騷;不過,她也有些懷疑,「小爺叔對這個色字看不破,是大家都曉得的。不過,」她問:「又何至於,『好』到這個程度呢?」

  「喏,」螺螄太太不免有怨言,「都是我們那位劉三叔?」

  原來胡雪巖決定開辦藥店。他本早有此心,恰好又受了氣——去年夏天胡老太太受暑發痧;土法子是拿銅錢刮痧,刮出一條條鮮紅的血痕,病勢頓去。胡老太太的痧刮得很透,本來已經不要緊了;只是胡雪巖不放心,請「郎中」來看了以後,開方打藥,一再關照下人「要快!」仍舊去了兩個時辰才回來,胡雪巖對有關老母的事異常認真,當下大發了一場難得一見的脾氣。

  下人等他罵完,方始聲訴:原來這年時疫流行,打藥的人排著隊等,一等等了個把時辰,他忍不住擠上前去,像看病「拔號」似的,要求先配他的方子。

  「請你快點。我們老太太等在那裏要吃呢!」

  「哪家沒有老太太?」藥店夥計答說:「你要快,不會自家去開一爿藥店?」

  挨了罵的那人,一股怨氣發洩在藥店夥計頭上,加油添醬地形容了一番,將胡雪巖的火氣挑撥了起來,當時頓一頓足說:「好!我就開一爿給他看。」

  於是劉不才受命籌備,即日北上到直隸去採辦藥材;順便帶回來幾百帖「狗皮膏藥」,供胡雪巖試用。

  這「狗皮膏藥」是「房中藥」的一種。劉不才在採買藥材時,由於他的豪爽風趣,結識了好些朋友;酒酣耳熱之際,少不得談談風月。其中有個蘇州人,談起上一科的狀元,現任河北學政的洪鈞,說他最近寫信回蘇州,託人買妾,信中說得很坦率,娶妾無非及時行樂,用不著找什麼理由,沒有兒子,一定說是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」;單身在外,說是沒有人照料起居,這些話,無非自欺欺人而已。他說:及時行樂,這句話,要分做兩面來談,一面是及時,娶妾就要娶得早;人到中年,形漸衰頹,美色當前,力不從心,不但自誤,而且誤人。一面是行樂,當然要娶美妾,才有樂趣可言。大家聽他說得誠懇,亦以誠懇相待,終於替他覓到了一個上海的名妓,國色天香的賽金花作妾。

  於是另有一人感歎:說少年創業,精力過人,就是沒有錢;及至創業已成,錢是有了,精力卻嫌不足,姬妾滿眼,廣田自荒,說不定還會戴上綠帽子,人生憾事,莫過於此。

  這些話提醒了劉不才,想起胡雪巖或許亦有此憾。因而打聽,有沒有好春藥,只壯陽,不傷身。當時便有人指點,北京鼓樓有一家小藥店,可以買到外用的「狗皮膏藥」,藥性王道,不似內服的春藥,竭澤而漁那樣霸道。不過這家小藥店的主人,頗以製售此藥為恥,須有跟他交情很深的人介紹,而且只特製,不零售。劉不才的人緣不錯,居然找到了適當的介紹人,出重金訂製了一批。胡雪巖試用之下,床笫之間,便就此放縱了。

  「這是沒法子的事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除非你想得開。」

  這意思是,螺螄太太可能容許胡雪巖另外納妾來分她的寵?她心裏在想,自己是半正半側的身分,老太太固然寵信有加,大太太也能相安無事,但做當家人難免為下人憎厭,倘或娶進一房姨太太來,為人厲害,又為下人攛掇。聯絡大太太,不顧「先進門為大」這個規矩,明槍暗箭,處處作對,雖不見得怕她,但免不了常常生氣,這卻是不可不慮的事。

  正在沉吟之時,七姑奶奶又開口了:「去年秋天,應春生了一場傷寒,病好調養,不能出門,在家也實在無聊不過,請了個說書的『出堂會』來解悶,每天下半天兩個鐘頭;說的一部書叫做『兒女英雄傳』,講女人家吃醋,實在有點道理。」

  「喔!」螺螄太太問道:「說書的怎麼說?」

  「他說:吃醋分會吃、不會吃兩種,每種又分三等。不會吃醋的,吃得可笑、可憐、可怕,譬如——」

  「七姐,」螺螄太太打斷她的話說:「不會吃的,就不要去談它了。」

  「好,講會吃的,也分三等:叫做常品、能品、神品。常品,也不必談;先說能品,譬如說像你,一等一的人材,小爺叔再娶了一個來,就算能勝過你;只要你寬宏大量,聲色不動,而且照樣處處關心小爺叔的飲食起居,他心裏存了個虧欠你的心,依舊是你得寵。這就是會吃醋的能品。」

  螺螄太太在想,照此說來,大太太就是個能品。只不知神品又是如何?心裏轉著念頭,口中便問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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