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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胡雪岩不作聲,局面看著要僵了;那常來走動的烏先生忽然說道:「有辦法,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。」

  「怎麼改法?」胡雪岩很高興問。

  「加上爵位就可以了。」

  原來左宗棠送的壽幛,上款是「胡老伯母六秩晉九榮慶」,下款是「禿頭」的「左宗棠拜祝」,平輩論交,本來是極有面子的事;烏先生主張加上左宗棠的爵位,變成「恪靖侯左宗棠拜祝」;這一來就可居李之上了,因為李鴻章的下款上加全銜「武英殿大學士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部堂肅毅伯」,伯爵次侯爵一等,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。

  那烏先生是個廟祝,只為他是螺螄太太的「娘家人」;胡雪岩愛屋及烏,將他側於清客之列。一直不大被看得起,此時出此高明的一著,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。

  「不過大先生,我倒還要放肆,胡出一個主意。如果左湘陰居中,李合肥的聯幛只好掛在東面板壁,未免貶之過甚;是不是中間掛一幅瑤池祝壽圖,拿左、李的聯幛分懸上下首,比較合適?」

  胡雪岩看烏先生善持大體,便請他專管靈隱這個最主要的壽堂,而且關照他的一個外甥張安明,遇事常找烏先生來商量;張安明是胡府做壽,綜攬全域的大總管。

  張安明自然奉命唯謹,當天就請烏先生小酌,誠意請教,「有件事,不曉得烏先生有啥好主意?」他說,「壽堂雖有七處,賀客太多,身分不同,擠在一起,亂得一塌糊塗,一定要改良。」

  「壽堂是七處,做壽是不是也做七天?」

  「不錯。大先生說,宮裡的規矩『前三後四』,要七天。」張安明輕聲答說:「不過,這話對外面不便明說;只說老太太生日要『打七』,所以開賀也是七天。」

  「打七」便是設一壇水陸道場,是佛門中最隆重的法事,稱為「水陸齋儀」,亦名「水陸道場」,俗稱「打水陸」。齋儀又有繁簡之分,諷經禮懺七七四十九日稱為「打水陸」;為了祝厘延壽,通常只須七日,叫做「打七」。

  「有七處壽堂,又分七天受賀,大可分門別類,拿賀客錯開來,接待容易,而且酒席也不致於糟蹋。」

  「這個主意好。我們來分它一分。」於是細細商量,決定第一天請官場,三品以上文武大員;五品以下文武職官,占了四個壽堂,此外是現奉差委的佐雜官,與文武候補人員各一;留下一處專供臨時由外地趕到的官員祝壽之用。

  第二天請商場,絲、茶、鹽、典、錢、藥、綢各行各業的夥友,分開七處。第三天是各衙門的司事,以及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的書辦;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;第五天、第六天請親戚朋友,一天「官客」,一天「堂客」,一天「堂客」。第七天是壽辰正日,自然是自己人熱鬧熱鬧。

  這樣安排好了,去請示胡雪岩;他不甚滿意,「自己人熱鬧熱鬧,用不著七處壽堂,而且光是自己人,也熱鬧不起來。」他說,「我看還要斟酌。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,他們來了,到哪裡去拜夀?」

  「這樣好了,專留一天給洋人。」烏先生說:「一到三、四月裡,來逛逛西湖的很多,大先生索性請個客,這一天的洋人,不論識與不識,只要來拜夀的,一律請吃壽酒。」

  「洋人捏不來筷子。」胡雪岩說:「要請就要請吃大菜。」

  「這要請古先生來商量了。」

  請了古應春來籌畫。由於洋人語言不盡相同;飲食習慣,亦有差異,好在有七處壽堂,決定英、法、德、美、日、俄、比七國,各占一處。

  「應春,」胡雪岩說:「這七處接待,歸你總其成。大菜司務,歸你到上海去請。」

  「好。」古應春說:「要把日子定下來,我到上海,請字林西報的朋友登條新聞,到時候洋人自然會來。」

  「妙極!」張安明笑道:「外婆生日,洋人拜夀:只怕從古以來的老太太,只有外婆有這份福氣。」

  果然,胡老太太聽了也很高興。胡家的至親好友,更拿這件事當作新聞去傳說,而且都興致勃勃地要等看見洋人拜夀。

  ※※※

  這年杭州的春天,格外熱鬧,天氣暖和,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,這還在其次;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,傳說如何如何豪華闊氣,招引了好些人來看熱鬧。何況光算外地來拜夀的人,起碼也增加了好幾千人。

  到得開賀的第一天,城裡四處,城外三處,張燈結綵,「清音堂名」細吹細打的壽堂周圍,車馬喧闐,加上看熱鬧的閒人、賣熟食的小販,擠得寸步難行。只有靈隱是例外,因為三大憲要來拜夀,仁錢兩縣的差役以外,「撫標」亦派出穿了簇新號褂子的兵丁,自九裡松開始,沿路布哨彈壓,留下了極寬的一條路,直通靈隱山門。

  從山門到壽堂,壽聯壽幛,沿路掛滿;壽堂上除了胡雪岩領著子侄,等在那裡,預備答謝以外,另外請了四位紳士「知賓」。一位是告假回籍養親的內閣學士陳怡恭,專陪浙江巡撫劉秉璋:一位是做過山西臬司,告老回鄉的湯仲思;另外兩位都是候補道,三品服飾,華麗非凡,是張安明受命派了裁縫,量身現做奉贈的。

  近午時分,劉秉璋鳴鑼喝道,到了靈隱,藩臬兩司,早就到了,在壽堂前面迎接;轎子一停,陳怡恭搶上前去,抱拳說道:「承憲台光臨,主人家心感萬分。請,請!」

  肅客上堂,行完了禮,劉秉璋抬頭先看他送的一堂壽序,掛在西壁最前端,與大學士寶鋆送的一副壽聯,遙遙相對;這是很尊重的表示,他微微點頭,表示滿意。

  這時率領子侄在一旁答禮的胡雪岩,從紅氈條上站起身來,含笑稱謝:「多謝老公祖勞步,真不敢當。」

  這「老公祖」的稱呼,也是烏先生想出來的。因為胡雪岩是布政使銜的道員,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,自覺地位並不下於巡撫,要叫一聲「大人」,于心不甘;如用平輩的稱謂,劉秉璋字仲良,叫他「仲翁」,又嫌太亢。這個小小的難題跟烏先生談起,他建議索性用「老父母」的稱呼;地方官是所謂父母官,士紳對縣官稱「老父母」,藩臬ㄋ一ㄝˋ兩司及巡撫則稱「老公祖」,這樣以部民自居,一方面是尊重巡撫,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。

  劉秉璋自然稱他「雪翁」,說了些恭維胡老太太好福氣的話,由陳怡恭請到壽堂東面的客座中待茶,十六個簇新的高腳金果盤,映得劉秉璋的臉都黃了。

  稍坐一坐,請去入席。壽筵設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軒;這座敞軒高三丈六尺,一共六間,南面監時搭出極講究的戲臺,台前約兩丈許,並排設下三席,巡撫居中,東西藩臬;大方桌前面系著平金繡花桌圍,貴客面對戲臺上坐,陳怡恭與胡雪岩左右相陪;後面另有四席,為有差使的候補道而設。偌大廳堂,只得七桌,連陪客都不超過三十個人,但捧著衣包的隨從跟班,在後面卻都站滿了。

  等安席既罷,戲臺上正在唱著的「鴻鸞禧」暫時停了下來,小鑼打上一個紅袍烏紗、玉帶圍腰,口銜面具的「吏部天官」,一步三擺地,步到台前「跳加官」。這是頌祝貴客「指日高升」、「一品當朝」,照例須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賞;不過只要劉秉璋交代一聲就行了,主人家早備著大量剛出爐的製錢,盛在竹筐中,聽得一個「賞」字,便有四名健僕,抬著竹筐,疾步上前,合力舉起來向臺上一潑,只聽「嘩喇喇」滿台錢響,聲勢驚人。

  接下來便是戲班子的掌班,戴一頂紅纓帽,走到筵前,一膝屈地,高舉著戲摺子說道:「請大人點戲。」「點戲」頗有學問。因為戲名吉祥,戲實不祥,這種名實不副的戲文很多,不會點會鬧笑話;或者戲中情節,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貴賓的忌諱,點到這樣的戲,無異公然揭人隱私,因而成不解之仇者,亦時有所聞。劉秉璋對此道外行,決定藏拙;好在另有內行在,當下吩咐:「請德大人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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