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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「是的。」七姑奶奶很婉轉地說:「不過,這到底在其次,你出了主意,是好的,他一定會聽,那就等於你自己在做,並不一定要你親自下手。照我看,你的頂大的一樁生意是開礦,開人礦。這話你懂不懂?」

  「不懂。七姐,」羅四姐笑道:「你的花樣真多。」

  「我是實實在在的話,不是耍花樣。我剛剛說道,你要把我們小爺叔沒有用出來的六、七分本事,把它挖出來。如果你做得到,你就是開著了一座金礦!別的都算小生意了。」

  羅四姐先當七姑奶奶是說笑話,聽完了細細思量,方始逐漸領悟,莊容說道:「七姐,你的這番道理我懂了。不過,以前我沒有想到這一點,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;現在才曉得,我要逞本事,一定要從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。」

  「對啊!」七姑奶奶高興地拍著說:「你到底聰明,想得透,看得透。」

  ※※※

  除了「親迎」的花轎以外,其餘儘量照「六禮」的規矩來辦,先換庚帖,然後下聘;聘禮是兩萬現銀,存在杭州阜康錢莊生息,供羅四姐為老娘養老之用;當然還有一座房子,仍舊置在螺螄門外。羅四姐在上海的新居,亦已過戶在她名下;七姑奶奶所墊的房價及其它費用,自然是由胡雪岩結算。

  聘禮最重首飾,只得四樣,不過較之尋常人家的八樣,還更貴重,新穿的珠花、金剛鑽的鐲子、翡翠耳環、紅玉簪子,其實是羅四姐自己挑的──胡雪岩關照古應春,請七姑奶奶陪羅四姐去選定了,叫珠寶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錢莊,驗貨收款。

  「四姐,應春昨天跟我說:你們情同姊妹,這一回等於我們嫁妹子,應該要備一份嫁妝。這話一點不錯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我想,仍舊你自己去挑;大家的面子,你儘管揀好的挑,不要客氣。說老實話,幾千兩銀子,應春的力量還有。」

  羅四姐心想,只要嫁到胡家,將來一定有許多機會幫古應春的忙,借為補報,所以不必說客氣話。不過,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多破費,因而這樣答說:「七姐跟姐夫這番意思,我不能不領。不過,東西也不在乎貴重,只要歡喜就好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正是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先挑木器。明天你空不空。」

  「空。」

  「那就明天下半天。仍舊到昌發去好了。」

  昌發在南市,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;羅四姐新居的傢俱,就是在那裡買的,「好!就是昌發。」羅四姐說,「今天家裡會有客人來,我要走了。」

  等七姑奶奶用馬車將她送到家,羅四姐立即關照老馬,另雇一輛馬車,要帶小大姐到南市去辦事。

  到得南市在昌發下車;老闆姓李,一見老主顧上門,急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:「羅四小姐,今天怎麼有空?請裡面坐,裡面坐。」

  「我來看堂木器。」

  「喔,喔!」阿老闆滿臉堆笑,「是哪裡用的?」

  「房間裡。」

  所謂「房間裡」是指臥房,首要的就是一張床,但既稱「一堂」,當然應該還有幾椅桌凳之類,李老闆便先問材料,「羅四小姐喜歡紅木,還是紫檀?」

  「當然是紫檀?」

  「羅四小姐,你既然喜歡紫檀,我有一堂難得的木器,不可錯過機會。」

  「好!我來看看。」

  李老闆將她領入後進一個房間,進門便覺目眩,原來這些紫檀木器,以螺甸嵌花,有耀眼的反光,以致眩目。細細看去,華麗精巧,實在可愛,「這好像不是本地貨色。」羅四姐說:「花樣做法都不同。」

  「羅四姐,到底是頂呱呱的行家,」李老闆說:「一眼就識透了。這堂木器是廣東來的,廣東叫酸枝,就是紫檀。光是廣東來的不稀奇,另外還有來歷;說出來,羅四小姐,你要嚇一跳。」

  「為啥?」

  「這本來是進貢的──」

  「進貢?」羅四小姐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是說,原來是皇帝用的。」

  「不錯。」

  「李老闆,」羅四姐笑道:「你說大話不怕豁邊?皇帝用的木器,怎麼會在你店裡?」

  「喏,羅四小姐,你不相信是不是?其中當然有個道理,你請坐下來,等我講給你聽。」

  李老闆請羅四姐在一張交椅上坐了下來,自己在下首相陪。他很會做生意,用的夥、徒弟亦很靈活,等羅四姐剛剛坐定,現泡的蓋碗茶與四個高腳果碟,已經送了上來。羅四姐存心要來買木器,生意一定做得成,所以對昌發的款待,坦然接受,連道聲謝都沒有。

  「羅四小姐,請你先仔細看看東西。」

  她原有此意。因為所坐的那張交椅,小巧玲瓏,高低正好,靠背適度,一坐下來雙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,非常舒服,本就想仔細看一看,聽得這話,便低頭細細賞鑒,工料兩精,毫無瑕疵。

  看完交椅,再看椅旁的長方套幾,一共三層,推攏了不占地位;拉開了頗為實用,一碗茶、四隻果碟擺在上面,一點都不顯得擠。

  「東西是好的。」羅四姐說:「不過花樣不像宮裡用的;宮裡用的應該是龍鳳,不應該是『五福捧壽』。」

  「羅四小姐,你駁得有道理;不過你如果曉得用在哪裡,你就不會駁了。宮殿有各式各樣的宮殿,何止三宮六院?看地方,看用場,陳設大不相同,通通是龍鳳的花樣,千篇一律,看都看厭了。你說,是不是呢?」

  「話倒也不錯。那末,這堂木器是用在哪裡的呢?」

  「是要用在圓明園的──」

  「李老闆,你真當我鄉下人了!哪個不曉得,洋鬼子把圓明園燒掉了。」

  「燒掉了可以重造啊。當然,真的重造了,這堂木器也不會在我這裡了。」

  據李老闆說,有班內務府的人,與宮中管事的太監,因為洪楊之亂,已經平定;撚匪亦都打敗了,不足為患,因而慫恿慈禧太后說:「再過三、四年,皇帝成年,『大婚』、『親政』兩樁大典一過,兩宮太后應該有個頤養天年的地方,大可以將頤和園恢復起來。太后『以天下養』,修個花園,不為過分。」

  慈禧太后心動了,十二、三歲的小皇帝更為起勁;風聲一傳,有個內務府出身、在廣東幹了好幾任肥缺的知府,得風氣之先,特製酸枝嵌螺甸的木器進貢,而在海道北運途中,事情起了變化。

  原來這件事,在私底下已經談了幾個月,當政的恭親王大不以為然,不過不便說破,只是在兩宮太后每天例行召見時,不斷表示,大亂初平,百廢待舉,財政困難,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動打消這個念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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