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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古應春覺得不必如此匆促。不過,這一點他覺得也不必跟愛妻去爭;反正是不是寫了信,她也不會知道,所以答應著說:「我會寫。」

  烏先生上午去看了羅四姐;下午由古應春陪著他,坐了馬車去觀光,一圈兜下來,烏先生自己提出要求,想到古家來吃晚飯,為的是談羅四姐的親事。

  「我跟她談過了,她說她的意思,七姑奶奶都曉得。不過,既然我是媒人,她說有些話,要我跟七姑奶奶來商量。」

  「是的。烏先生你說。」

  「第一件,將來兩家是不是當親戚來往,現在暫且可以不管。不過,她的女兒,要胡太太認做乾女兒;將來要到胡家來的,下人要叫她『幹小姐』。」

  「胡太太的兒女,還要叫她妹妹。」七姑奶奶補充著,極有把握地說:「這件事包在我身上。」

  「第二件比較麻煩,她說七姑奶奶答應好她的,要我請問七姑奶奶,不曉得是啥辦法?」

  「辦法是想到一個,不過,還不敢作主。這個辦法,一定要胡大先生點了頭才能算數。」

  「是的,做媒本來要雙方自己願意,像七姑奶奶這樣爽快有擔當,肯代胡大先生作主,真是難得。」烏先生可說:「不過,先談談也不要緊。」

  這件事很有關緊,七姑奶奶心想,倘或自己說錯了一句話,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。不如讓她丈夫去談,自己在一旁察言觀色,適時加以糾正或者補充,比較妥當。

  於是古應春便在她授意之下,講他們夫婦這天清早商量好的辦法。講得一點不錯,七姑奶奶認為無須作何修正。倒是烏先生的態度,讓她奇怪;只見他一面聽、一面鎖緊眉頭──她不知道這是烏先生用心思索一件事時慣有的樣子,只當他對這樣的辦法還不滿意,心裡不免大起反感。於是古應春講完了,她冷冷地問:「烏先生覺得這個辦法,還有啥欠缺的地方?」

  「不是欠缺,我看很不妥當。」

  這就連古應春都詫異了,「烏先生,請你說個道理看。」他問:「何以不妥當。」

  「胡大先生現在是天下聞名的人,佩服他、贊成人的很多;妒忌他、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。萬一京裡的禦史老爺參上一本,不得了。」

  「參上一本?!參胡大先生?」

  「這我就不懂。」七姑奶奶接著也說,「犯了啥錯?禦史要參他。」

  「七姑奶奶,請你耐心,聽我說──」

  原來烏先生的先世是杭州府錢塘縣的刑房書辦,已曆四代,現在由烏先生的長兄承襲:「大清律」便是他的家學,對「戶婚律」當然亦很熟悉,所以能為古應春夫婦作一番很詳細的解釋。

  他說,以「兼祧」為娶「兩頭大」的藉口,是習俗如此,而律無明文;不過既然習俗相沿,官府亦承認的,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規矩,如俗語所說的「兩房合一子」,方准兼祧,這在胡雪岩的情形,顯然不合。

  「你們兩位請想,既稱『胡大先生』就是『胡二先生』;好比合肥李家,有『李大先生』李瀚章,就一定有『李二先生』李鴻章。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,就可以承繼給他無子的叔伯,何用他來兼祧?」

  「這話說得有道理,『胡大先生』這個稱呼,就擺明瞭他是有兄弟的。」古應春對他妻子說:「兼祧這兩個字,無論如何用不上。」

  「用不上就不能娶兩房正室。一定要這麼辦,且不說大清律上怎麼樣,論官常先就有虧了,這叫做『寵妾減妻』,禦史老爺一本參上去,事實俱在,逃都逃不了的。」

  一聽這話,七姑奶奶嚇出一身冷汗,「真是虧得烏先生指點,」她說,「差點做錯了事情,害我們小爺叔栽個觔鬥。」

  「觔鬥倒也栽不大,不過面子難看。」烏先生又說:「講老實話,胡大先生還在其次,我先要替羅四姐想一想;倘或因為她想坐花轎、穿紅裙,弄出來這場麻煩,胡老太太、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興,說風涼話的人就會說:『一進門就出事,一定是個掃帚星。』七姑奶奶你倒想,羅四姐以後還好做人?」

  「烏先生,你想得真周到,見識真正高人一等,」七姑奶奶由衷的佩服,「而且人家本來不知道羅四姐是啥身分,這一來『妾』的名聲就『賣朝報』了。」

  「賣朝報」是句杭州的俗話,還是南宋時候傳下來的,老百姓的名字忽然在「朝報」上出現,一定出了新聞,「賣朝報」的人為廣招徠,必然大聲吆喝,以致于大街小巷,無人不知。如果胡雪岩因為「寵妾滅妻」而奉旨申斥,上諭中就會有羅四姐的名字──清朝的「官門抄」就是南宋的「朝報」;所以七姑奶奶的這個譬喻,十分貼切。

  「是啊!」烏先生說,「那一來,不但杭州上海,到處都知道了,真正叫做『求榮反辱』。我想我只要一說明白,羅四姐一定也懂的。」

  「是,是!」古應春急忙接口,「那就拜託烏先生跟羅四姐婉言解釋。只要這一層講通了,我想我們的這個媒就做成功了。」

  羅四姐自然能夠體諒其中的苦衷,但總覺得怏怏有不足之意;不過對七姑奶奶極力幫她講話出主意,非常感激,因而也就更覺得可以說知心話,所以反而拿烏先生向她解釋的話,來跟七姑奶奶商量。

  「四姐,我想勸你一句話,英雄不怕出身低,一個人要收緣,結果好,才是真正的風光。你不是心胸不開闊的人,不要再在這上頭計較了。」七姑奶奶又說:「我當你陪嫁的媽媽,送了你去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江浙風俗,富家小姐出閣時,貼身的侍女、哺育的乳母,往往都陪嫁到夫家,而且保留著原來的稱呼;羅四姐聽七姑奶奶用這樣的說法,表示就算委屈,她亦願意分擔,這份情意,求之于同胞姊妹,亦未見得必有,應該能夠彌補一切了。

  「七姐,」羅四姐眼圈紅紅地說:「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魚,今生才會認識你。」

  「認識我沒有啥了不得,倒是你嫁我們小爺叔,真是前世修來的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做個女人家,無非走一步幫夫運;天大的本事,也是有限制的,丈夫是個阿斗太子,哪怕你是諸葛亮,也只好歎口氣。我們小爺叔的本事,現在用出來的,不過十之二、三,你能再把他那六、七分挖出來,你就是女人家當中第一等人物。何在乎名分上頭?」

  聽這一說,頓時激起羅四姐的萬丈雄心,很興奮地說:「七姐,我同你說心裡的話,我自己也常也想,我如果是個男的,一樣有把握創一番名堂出來,只可惜是個女的。如今胡大先生雖說把個家交給我,我看他倒也並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當好了就好了;在生意上頭,如何做法,他也會聽我的,我倒很想下手試一試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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