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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這話觸及羅四姐心底深處,再沉著也不由得臉一紅;七姑奶奶非常識趣,故意把話扯了開去,「什麼『廟中茶客』?」她問:「什麼廟?」

  「關帝廟,就在我家鄰近。替我娘寫這封信的烏先生,是那裏的廟祝,靠平常擺桌子賣茶、說大書,關帝廟的香火才有著落。」

  正談到此處,洋人來拜訪古應春了。在他會客時,羅四姐與七姑奶奶的話題未斷,她也很想接她母親來住,苦無便人可以護送。七姑奶奶認為這根本算不了一回事,寫信給胡雪巖就是。

  「不好!」羅四姐只是搖頭,卻不說為何不好,及至七姑奶奶追問時,她才答說:「我欠他的情太多了。」

  「已經多了,何妨再欠一回。」

  「我怕還不清。」

  「那也有辦法——」

  七姑奶奶想一想,還是不必說得太露骨,羅四姐也沒有再問,這件事就暫且擱下來了。

  談了些閒話,到了上燈時分,七姑奶奶提議,早點吃晚飯;飯後去看西洋來的馬戲。羅四姐答應在她家吃飯,但不想去看馬戲;因為散戲已晚,勞她遠送回家,於心不安。

  「那還不好辦?你住在我這裏好了。我們還可以談談。」

  羅四姐想了一下,終於接受邀約。飯後看馬戲回來,古應春也剛剛到家。

  「阿七,請你替我收拾收拾行李。」他說:「今天來的洋人,是德國洋行新來的總管。他說要專程到杭州去拜訪小爺叔,順便逛西湖,我只好陪他一趟。」

  「怎麼?」七姑奶奶高興地說:「你要到杭州!好極,好極!你把羅四姐的老太太帶了來。」

  古應春楞了一下,想到羅大娘信中的話,方始會意,欣然答說:「好、好!我一定辦到。」

  他們夫婦已經這樣作了決定,羅四姐除了道謝,別無話說。接著便談行程;古應春計算,來到約須半個月。七姑奶奶便又出了主意。

  「你索性搬到『大英地界』來住,我們來去也方便。」她說:「尋房帶搬家,有半個月。儘夠了。」

  「嗯,嗯。等我想一想。」

  「你不必想,等我來替你想。」七姑奶奶是在想,有什麼熟人的房子,或租,或買,一切方便;思索了一回,想到了,「老宓不是在造『弄堂房子』?」她問,「完工了沒有?」

  「老早完工了。」

  「他那條弄堂,一共廿四家,算是條很長的弄堂,我想一定有的。」

  「那好。」七姑奶奶轉臉對羅四姐說:「老宓是阜康的二夥,現在也發財了。是他的房子,只要一句話,就可以搬進去住。」

  「看看,看看!」羅四姐急忙否定,「我想另外尋,比較好。」

  「為啥呢?」

  羅四姐不答,只是搖頭,七姑奶奶終於想到了,在此她跟胡雪巖的關係,正當微妙的時刻,她是有意要避嫌疑,免得太著痕跡。

  七姑奶奶覺得羅四姐人雖精明能幹,而且也很重義氣交情,但不免有些做作。她是個心直口快的人,遇到這種情形,有她一套快刀斬亂麻的手法,是羅四姐所做不到的。

  「我不管你那顆玲瓏七巧心,九彎十轉在想點啥?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一句話,你搬家是搬定了。房子呢,或租、或典或買下來,我來替你作主,你不必管。」

  羅四姐反倒服貼了,「七姐,」她說:「我就聽你的話,一切不管,請你費心。」

  於是七姑奶奶獨斷獨行,為她買了阜康錢莊二伙老宓新造的「弄堂房子」。這條弄堂名叫富厚里,二十四戶,望衡對宇,兩面可通,七姑奶奶挑定的一戶,坐北朝南,樓下東西廂房,大客廳;後面是「灶披間」、下房、儲藏室。扶梯設在中間,樓上大小五個房間,最大的一個,由南到北,直通到底,是個套房。另外四間一間起坐,一間飯廳,兩間客房家具擺飾,亦都是七姑奶奶親自挑選,佈飾得富麗堂皇,著實令人喜愛。

  前後不過十天工夫,諸事妥貼,七姑奶奶自己也很得意。第十一天早上,派馬車將羅四姐接了來,告訴她說:「房子我替你弄好了。現在陪你去看看。」

  一看之下,羅四姐又驚又喜,興奮之情,溢於言表,不斷地說:「太好了,太好了。只怕我沒有福氣,住這麼好的房子。」

  七姑奶奶不理她這話,光是問她還有什麼不滿意之處,馬上可以改正;羅四姐倒也老實說了,還應該加上窗簾。

  「窗簾已經量了尺寸,叫人去做了,明天就可以做好。」七姑奶奶接著又問:「你哪天搬?」

  「慢點!」羅四姐拉著她並排坐下,躊躇了一下說道:「七姐,說實話,房子我是真歡喜。不過,我怕力量辦不到,房子連傢具,一起在內,總要四千銀子吧?」

  「四千不到。我有細賬在那裏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你現在不必擔心買不起。這幢房子現在算是我置的,白借給你住;到你買得起了,我照原價讓給你。」

  「世界上有這樣的好事嗎?」

  「你不相信,我自己都不相信呢!」七姑奶奶笑道:「看起來,吳鐵口的話要應驗了。」

  羅四姐記得很清楚,吳鐵口斷定她要「做小」,如果「偏要做大」就會「嫁一個剋一個」。假使不願「做小」,又不能「做大」,本身就會遭殃,性命不保。倘或如此,八字中前面那四個字的「財」、「官」、「印」、「食」,自然都談不到了。所以只有心甘情願「做小」,才會有福氣。這樣一想,七姑奶奶話中的意思,也就很明顯了。

  話雖如此,羅四姐卻不願表示承認,可也不願表示否認。這一來,唯一辦法便是裝作未聽清楚而忽略了她的弦外餘音,故意言他。

  「七姐,搬家是件蠻麻煩的事,恐怕——」

  「你用不著顧前想後。這裏傢具擺設都有了;你那裏的木器,能送人的送人,沒人可送,叫個收舊貨的來,一腳踢。收拾收拾衣服、首飾、動用器具,不過一天的工夫,有啥麻煩?」

  「我那班客戶呢?」

  「這倒比較麻煩。」七姑奶奶沉吟了一會說:「我勸你也不必再做了——」

  「不!」羅四姐搶著說道:「不光是為我自己。人家也是養家活口的一項行當,我不能不管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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