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三七 |
|
|
|
胡雪巖點點頭,抹掉眼淚,強作歡顏,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說道:「七姐,年底下事情太多,我不能不走。你慢慢調養,我記得你的八字上,說你四十四歲有一關,來勢雖凶,凶而不險,過了這一關,壽至七十八。今年年內春,算壬午年,你正好四十四;你這一關應過了,明年秋天,老太太等你來吃壽酒。」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,卻聽得懂,只在枕上擺頭,表示會意。 「還有句,七姐,那種荒唐事情,偶爾一回,以後決不會再做了。」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,便是由於氣惱胡雪巖的荒唐,所以這句對她是最好的安慰,居然含著淚笑了。 離了病榻,打點回鄉;當天晚上,古應春為胡雪巖餞行,只為七姑奶奶在病中,所以在家由廚娘備了幾味精緻的餚饌,也不邀陪客,只是兩人對酌。 在餐桌上,採運局的司事送來了一封信,是左宗棠自湘陰所發,告訴胡雪巖因為奉旨赴武昌辦案,原來的行程取消;武昌事畢,逕赴江寧,約胡雪巖燈節以後,在江寧相會。 此外又託胡雪巖查一件事,說是:「江蘇司關釐局,及鄂湘皖西為督銷局,每月均有專撥之餉,其細數如何,乞為密訪見示。」 胡雪巖看完信,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我看,左大人對李合肥要動手了。」 「喔,小爺叔看出苗頭來了?」古應春問道:「怎麼樣動手法?」 「這還言之過早。而且動手也要看機會,不過左大人現在已經有這個意思了。」 原來李鴻章的淮軍有好些部隊,駐紮在江蘇,湘淮軍都是子弟兵,先命使將,後招募;募兵成營,即以統率將官之名命名,吳長慶所部名「慶字營」,有一營在江蘇;「劉六麻子」劉銘傳雖已挾其宦囊,在合肥原籍構築「大潛山房」,飲酒賦詩,大過儒將的癮,但「銘字營」的番號依舊,不過由李鴻章拿他們一分為二,一部分由記名提督劉盛休統帶,駐山東張秋一帶,防守運河要口;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領,駐防江蘇、靖江兩縣,另有銘字先鋒馬隊之營,駐紮江蘇宿遷,主要的任務,亦是防運河沿岸一帶,有警,可以迅速赴援。 李鴻章的淮軍中,亦有原為湘軍的將領,此人名叫郭松林,他的舊部名為「武毅軍」,有十營為江防軍,亦駐江陰、靖江境內,有五營為海防軍,駐紮上海、寶山兩縣境內。這些部隊,都由江蘇發餉。所謂「司關釐局」,司指藩司,關指海關,釐指釐金,局指捐局、稅局以及淮鹽督銷局。 兩淮出鹽,鹽課收入為兩江一大財源。但上江安徽、下江江蘇兩省的人吃不完兩淮的鹽,所以淮鹽有指定的銷售地區,稱為「引局」;分佈在鄂、湘、西、皖四個省分,西非山西而是江西。這四省都有淮鹽督銷局,收入亦歸兩江。 「也不回杭州查,也不叫採運局去辦,我有個極方便的法子。叫老宓寫信到各處問一問,就差不多了。」 胡雪巖口中的「老宓」,名叫宓本常,寧波人。他是阜豐雪記滬莊的檔手;滬莊是阜豐總號,由他分函各地阜豐聯號一查「司關釐局」近幾個月匯款到淮軍後路糧台的數目,每個月的負擔,大致就可以算出來了,確是個很方便的辦法。 「不過,」古應春說:「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,這件事就要隱秘,這樣子做法,會不會有風聲傳出去?」 「有啥風聲傳出去?」胡雪巖說:「譬如,你是南昌阜豐的檔手,我問你江西淮鹽督銷局每個月匯到江寧淮軍後路糧台的款子有多少?你怎麼會想到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?」 「不錯,不錯。我是知道了有這麼件事,才會顧慮;不知道,我做夢也想不到的。不過,小爺叔,既然各處都是匯到江寧,那又何必費事,只要江寧阜豐查一查,總賬不就出來了?」 「啊!啊!」胡雪巖在自己額頭上拍了一下,「腦筋不靈了!『脫褲子放屁』,真是多餘的。」 於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,胡雪巖就辦好了這件事,只不過寫兩封信,一封是寫給左宗棠,說江蘇各處解交淮軍後路糧台的款項,似乎除了委託阜豐以外,別無更簡易的通匯之法,所以已發函江寧阜豐開單徑呈轅門,如有缺漏,另再設法查報。此外敘明,準明年燈節以後,到江寧叩謁。一封是寫給江寧阜康的檔手,照辦其事。 「小爺叔,」古應春問:「開年什麼時候來?」 「總在上燈前後。」 「好!到時候我陪小爺叔一起到南京。」 「我當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,不過,也要看七姐的情形。」 「那時候一定不要緊了。」古應春又說:「阿七得病,小爺叔回去了不必提,過年了,何必讓老太太記掛。」 胡雪巖不答,沉吟了好一會,歎口氣說:「我實在沒有想到,七姐為了我,會這樣子在意。」 古應春欲言又止,考慮了一會,終於說了出來,「小爺叔,既然你看出來了,我就索性說吧!阿七為小爺叔擔心,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。她常說:樹大招風。小爺叔無心結下的怨家,大概不少。這倒還在其次,這幾年小爺叔用的人,大不如前,有的本事有限,有的品性不好。她說,她還真不知道小爺叔的眼光,為啥不大靈了?是事情太多太雜,還是精神不濟,照顧不到,或者是有別的緣故?」 胡雪巖臉一紅,心知道「別有緣故」四字,是古應春說得含蓄,這「緣故」,說來說去總由於狗皮膏藥在作怪。 「七姐為我好,我曉得,不過,她實在也擔心得稍微過頭了。」胡雪巖又說:「等七姐稍微好一點,你同她說:她說我的毛病,我要仔仔細細想一想,結結實實拿它改掉。」 「小爺叔這麼說,阿七心裏一定寬得多。」古應春欣然答說。 ▼第五章 「螺螄太太」 胡雪巖這年過年的心境,不如往年,自然是由於七姑奶奶中風,使他有一種難以自解的疚歉之故。 不過,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,胡家的年景,依舊花團錦簇,繁華熱鬧。其中最忙的要數「螺螄太太」——這個稱呼,由來已久;她本姓羅,行四,未嫁以前,是個極能幹的小家碧玉,認識她的人,不管老少,都叫她「羅四姐」,算是個尊稱。這羅四姐慧眼識英雄,在胡雪巖潦倒的時候,接濟過他。可惜胡雪巖已經娶了妻子,彼此雖都有愛慕之意,卻無從結合。不久,長毛作亂,紛紛逃亂,音信不通;一別九年,方始重逢。 胡雪巖記得很清楚,那年是同治六年;他已經奉委主持西征採運局,長駐上海。清明之後不久,胡雪巖的舊友張胖子去世,在靜安寺作佛事;他跟古應春夫婦去祭弔時,看見有個在燒香的淡妝少婦,異常面善,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。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