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三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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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仍舊叫我雪岩好了。」 「這不象樣。你現在是大老闆,哪裡好直來直去叫名字,也恁嫌沒分寸。」 「這樣好了。」七姑奶奶插嘴說道:「大家都叫他胡大先生,或者大先生,羅四姐,你也這樣叫好了。」 「好的,好的。這是稟稱。大先生,我們沒有見面有九年了吧?」 胡雪岩默默算了一下,「九年!」他說,「雖說九年,同隔世一樣,杭州光復之後,左大人叫我辦善後,我叫人到處訪你,音信毫無,那時候你在那裡?」 「我已經在上海了。」 「喔,怎麼會到了上海了呢?」 「這話說起來就長了。」 七姑奶奶心想,羅四姐這一談身世遭遇,要費好些辰光,她是已聽說過了,不必在此白耗工夫,便即起身說道:「羅四姐,小爺叔,你們都在這裡便飯;我去料理一下,你們慢慢談。」 所謂料理,只是交代幾句話的事,一是到館子裡叫菜;二是通知古應春,家中有客,胡雪岩也在,晚上有飯局最好辭掉,回家來陪客。然後坐在客廳間壁的小房間中,打開了房門,一面閉目養神,一面聽他們敘舊。 「羅四姐,」她聽見胡雪岩在說,「你從前幫過我許多忙。現在我總算立直了,不曉得有啥地方可以幫你的忙,請你儘管說。」 「多謝你。我也還混得落,到我混不落去的時候,再請你太先生幫忙。」 「你一個人這樣混也不是一個了局。」 聽得這話,七姑奶奶心中一動;悄悄起身,遙遙相望,只見胡雪岩與羅四姐四目凝視,心裡在想:他們那一段舊情,又挑起來了。 她猜得不錯。胡雪岩覺九年不見,羅四姐變過了,從前是一根長辮子甩來甩去,走路腰扭得很厲害,左顧右盼,見了陌生人不會臉紅的小家碧玉;如今沉靜得多了,皮膚也白淨得多了,瓜子形的清水臉上,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,不似從前那麼靈活,但偶爾瞟他一眼,彷佛有無數心事要傾訴似的。 最動人的是墮馬髻旁戴一朵白頭繩結成的菊花──胡雪岩選色,喜歡年輕孀婦,所以這朵帶孝白菊花,最逗人遐思。 「這樣好不好,」胡雪岩說:「我幫你在杭州開一家繡莊。」 「不!我不想回杭州。」 「為啥呢?」 「在上海住慣了。」 「那麼,繡莊就開在上海?」 「多謝你。」羅四姐說,「等我想一想。」 七姑奶奶很想再聽下去,但古應春回來了,不能不搶先一步截住他,略略說了生客的來歷,方始帶他到客廳,與羅四姐見面。 「喔,」羅四姐很大方地襝衽為禮,口中叫一聲:「七姐夫。」 是這樣親近的稱呼,使得古應春很快地消失了陌生感,像跟熟人那樣談了起來。不久,館子裡送了菜來,相將入席,大家都尊羅四姐上坐,她說什麼也不肯,結果依舊是胡雪岩首座, 一張八仙桌,主客四人,各占一方。 「羅四姐會吃酒的。」胡雪岩對七姑奶奶說:「而且酒量好得很。」 「這樣說,葡萄酒是太淡了。」七姑奶奶問說:「羅四姐,你喜歡哪種酒,燙花雕來好不好?」 「謝謝。我現在酒不吃了。」 「為啥要戒酒?」七姑奶奶說:「你一個人,正要吃酒,一醉解千愁。」 「你看你!」古應春埋怨地說:「你沒有吃酒,倒在說醉話了。人家羅四姐日子過得好好地,何必借酒澆愁?」 「好!算我說錯了。」七姑奶奶讓步,複又勸客人:「你為我開戒,我陪你吃兩杯。」 「不敢當、不敢當。七姐一定要我吃,我就吃。」 「這才好。你說,吃啥酒?」 「你吃啥,我吃啥。」 「我是吃了好玩兒的。只怕你不喜歡。」 七姑奶奶到櫃子裡取來一瓶薄荷酒,葫蘆形的瓶子,碧綠的酒,非常可愛,倒將羅四姐的酒興引發了。 「我也吃杯薄荷酒。」胡雪岩湊趣;舉杯在手,看著七姑奶奶說:「我勸羅四姐開一家繡莊,你們看好不好?」 「大先生,我想過了。」羅四姐接口說道:「多謝你的好意,我是力不從心。本錢雖歸你出,也要人手,我一個人照應不過來。」 「那怕什麼?請七姐幫你的忙,外場請應春照應。另外我再派兩個老成靠得住的夥計給你。你做現成的老闆好了。」 「吃現成飯也沒啥意思。」 言語有點談不攏,古應春覺得這件事暫時以不談為妙,便將話扯了開去;作主人的當然要揀客人熟悉或感興趣的話題,所以自然而然談到了「顧繡。」 中國的刺繡分三派,湖南湘繡、蘇州蘇繡以外,上海獨稱「顧繡」,其中源遠流長,很有一段掌故,羅四姐居然能談得很清楚。 「大家都曉得的,顧繡是從露香園顧家的一個姨太太傳下來的。我現在住的地方,聽他們說就是露香園的基址──」 露香園在上海城內西北角,先是明朝道州知府顧名儒所建,本名「萬竹山居」。顧名儒的胞弟叫顧名世,嘉靖卅八年的進士,官拜尚寶丞,告老還鄉,宦囊甚豐,靠萬竹山居東面的空地尚多,於是拓寬來開闢一座池塘,哪知此地本來就是池,有掘出來的一塊石碑為證。碑上刻的是「露香池」三字,而且是趙子昂的手筆。因此,顧名世將萬竹山居改名「露香園」;那座池塘當然一個其舊,依然叫做「露香池」。 顧名世的姬妾很多,其中有一個姓繆,她在京城的時候,學會了刺繡,而且是宮中傳出來的訣竅;繆姨娘在這方面有天才,更加改良,益見精妙。五色絲線擘,細針密縷,顏色由淺入深,渾然一體,配色之美,更不在話下。最見特色的是,顧繡以針代筆,以絲線作丹青,以名跡作藍本,山水、人物、花鳥,無不氣韻生動,工細無匹,當時稱為「畫繡」。繆姨娘曾經仿繡趙子昂的「八駿圖」,董其昌認為即使是趙子昂本人用筆,亦未見得能勝過她,又繡過一幅「停針圖」,真是窮態極妍,而且無法分辨是畫、是繡;後來由揚州的一位鹽商,拿一個漢玉連環,及南唐名家周昉作畫的一幅美人圖交換了去。 由於繆姨娘的教導,露香園的女眷,下至丫頭,都會刺繡,而且極精,「畫繡」之名大著,顧名世本人的名字,反而不為人所知,以至於顧名世有一次酒後大發牢騷,說他「寄名於汝輩十指之間」。 不過稱為「顧繡」是入清以後的事。顧名世有個孫女兒,嫁夫姓張,二十四歲居孀,有個一歲的兒子。撫孤守節,全靠纖纖十指;繡件不輸于繆姨娘,但除繡畫以外還繡普通的花樣,生意很好,「顧繡」便取「畫繡」之名而代之,傳遍南北。同時「顧繡」也成了上海的一樣名產,家學戶習,甚至男子也有學刺繡的。 羅四姐講得頭頭是道;胡雪岩與七姑奶奶也聽得津津有味。不過古應春卻有些心不在焉;他關心的是胡雪岩這天在長三堂子中有六七處應酬,每處坐半點鐘,連路上的工夫,至少亦要四個鐘頭,所以等羅四姐談得告一段落,便提醒他說:「應該去了。」 一聽這話,胡雪岩便皺起了眉,「可以不去的,有哪些地方?」他問。 「最好都去。萬不得已,那末,有兩處非去不可。」 「好吧!就去這兩處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羅四姐呢?應該有人送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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