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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在餐桌上,采運局的司事送來了一封信,是左宗棠自湘陰所發,告訴胡雪岩因為奉旨赴武昌辦案,原來的行程取消;武昌事畢,徑赴江甯,約胡雪岩燈節以後,在江甯相會。

  此外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,說是:「江蘇司關厘局,及鄂湘皖西為督銷局,每月均有專撥之餉,其細數如何,乞為密訪見示。」

  胡雪岩看完信,沉吟了好一會說:「我看,左大人對李合肥要動手了。」

  「喔,小爺叔看出苗頭來了?」古應春問道:「怎麼樣動手法?」

  「這還言之過早。而且動手也要看機會,不過左大人現在已經有這個意思了。」

  原來李鴻章的淮軍有好些部隊,駐紮在江蘇,湘淮軍都是子弟兵,先命使將,後招募;募兵成營,即以統率將官之名命名,吳長慶所部名「慶字營」,有一營在江蘇;「劉六麻子」劉銘傳雖已挾其宦囊,在合肥原籍構築「大潛山房」,飲酒賦詩,大過儒將的癮,但「銘字營」的番號依舊,不過由李鴻拿他們一分為二,一部分由記名提督劉盛休統帶,駐山東張秋一帶,防守運河要口;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領,駐防江蘇、靖江兩縣,另有銘字先鋒馬隊之營,駐紮江蘇宿遷,主要的任務,亦是防運河沿岸一帶,有警,可以迅速赴援。

  李鴻章的淮軍中,亦有原為湘軍的將領,此人名叫郭松林,他的舊部名為「武毅軍」,有十營為江防軍,亦駐江陰、靖江境內,有五營為海防軍,駐紮上海、寶山兩縣境內。這些部隊,都由江蘇發餉。所謂「司關厘局」,司指藩司,關指海關,厘指厘金,局指捐局、稅局以及淮鹽督銷局。

  兩淮出鹽,鹽課收入為兩江一大財源。但上江安徽、下江江蘇兩省的人吃不完兩淮的鹽,所以淮鹽有指定的銷售地區,稱為「引局」;分佈在鄂、湘、西、皖四個省分,西非山西而是江西。這四省都有淮鹽督銷局,收入亦歸兩江。

  「也不回杭州查,也不叫采運局去辦,我有個極方便的法子。叫老宓寫信到各處問一問,就差不多了。」

  胡雪岩口中的「老宓」,名叫宓本常,寧波人。他是阜豐雪記滬莊的檔手;滬莊是阜豐總號,由他分函各地阜豐聯號一查「司關厘局」近幾個月匯款到淮軍後路糧台的數目,每個月的負擔,大致就可以算出來了,確是個很方便的辦法。

  「不過,」古應春說:「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,這件事就要穩秘,這樣子做法,會不會有風聲傳出去?」

  「有啥風聲傳出去?」胡雪岩說:「譬如,你是南昌阜豐的檔手,我問你江西淮鹽督銷局每個月匯到江寧淮軍後路糧台的款子有多少?你怎麼會想到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?」

  「不錯,不錯。我是知道了有這麼件事,才會顧慮;不知道,我做夢也想不到的。不過,小爺叔,既然各處都是匯到江寧,那又何必費事,只要江甯阜豐查一查,總帳不就出來了?」

  「啊!啊!」胡雪岩在自己額頭上拍了一下,「腦筋不靈了!『脫褲子放屁』,真是多餘的。」

  於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,胡雪岩就辦好了這件事,只不過寫兩封信,一封是寫給左宗棠,說江蘇各處解交淮軍後路糧台的款項,似乎除了委託阜豐以外,別無更簡易的通匯之法,所以已發函江甯阜豐開單徑呈轅門,如有缺漏,另再設法查報。此外敘明,准明年燈節以後,到江寧叩阜。一封是寫給江甯謁豐的檔手,照辦其事。

  「小爺叔,」古應春問:「開年什麼時候來?」

  「總在上燈前後。」

  「好!到時候我陪小爺叔一起到南京。」

  「我當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,不過,也要看七姐的情形。」

  「那時候一定不要緊了。」古應春又說:「阿七得病,小爺叔回去了不必提,過年了,何必讓老太太記掛。」

  胡雪岩不答,沉吟了好一會,歎口氣說:「我實在沒有想到,七姐為了我,會這樣子在意。」

  古應春欲言又止,考慮了一會,終於說了出來,「小爺叔,既然你看出來了,我就索性說吧!阿七為小爺叔擔心,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。她常說:樹大招風。小爺叔無心結下的怨家,大概不少。這倒還在其次,這幾年小爺叔用的人,大不如前,有的本事有限,有的品性不好。她說,她還真不知道小爺叔的眼光,為啥不大靈了?是事情太多太雜,還是精神不濟,照顧不到,或者是有別的緣故?」

  胡雪岩臉一紅,心知道「別有緣故」四字,是古應春說得含蓄,這「緣故」,說來說去總由於狗皮膏藥在作怪。

  「七姐為我好,我曉得,不過,她實在也擔心得稍微過頭了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等七姐稍微好一點,你同她說:她說我的毛病,我要仔仔細細想一想,結結實實拿它改掉。」

  「小爺叔這麼說,阿七心裡一定寬得多。」古應春欣然答說。

  【第五章 『螺螄太太』(上)】

  胡雪岩這年過年的心境,不如往年,自然是由於七姑奶奶中風,使他有一種難以自解的疚歉之故。

  不過,在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,胡家的年景,依舊花團錦簇,繁華熱鬧。其中最忙的要數「螺螄太太」──這個稱呼,由來已久;她本姓羅,行四,未嫁以前,是個極能幹的小家碧玉,認識她的人,不管老少,都叫她「羅四姐」,算是個尊稱。這羅四姐慧眼識英雄,在胡雪岩潦倒的時候,接濟過他。可惜胡雪岩已經娶了妻子,彼此雖都有愛慕之意,卻無從結合。不久,長毛作亂,紛紛逃亂,音信不通;一別九年,方始重逢。

  胡雪岩記得很清楚,那年是同治六年;他已經奉委主持西征采運局,長駐上海。清明之後不久,胡雪岩的舊友張胖子去世,在靜安寺作佛事;他跟古應春夫婦去祭吊時,看見有個在燒香的淡妝少婦,異常面善,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裡見過。

  那少婦燒完香,帶著個十三、四歲的小大姐走了。胡雪岩不死心,悄悄跟在後面,一路走,一路想,到底是什麼人?

  靜安寺是上海第一古剎,建于吳大帝赤烏十年,地方很大,原有「靜安八景」之稱,但那時已只剩下「湧泉」一景,湧泉又稱沸井,井中之水終年翻翻滾滾,有如水沸;上海說它是個海眼。初禮靜安寺的人,少不得都要去望一望。那少婦亦不例外;胡雪岩亦步亦趨地跟了過去,裝作來看沸井的遊客,駐足不行,以觀動靜。

  「阿華,當心、當心,跌到井裡,把你小命送掉!」

  原來那小大姐探頭下望沸井,走得很近,身子又往前傾,這個動作很危險,所以那少婦大聲警告──一口杭州話幫胡雪岩敲開了記憶之門,又驚又喜地在想:這不是羅四姐?

  本想冒叫一聲,證實了再上前招呼。但遊客甚多,而上海的風氣雖然比較開通,也還不到西洋人男女可以在稠人廣眾間公然招呼的程度;因而考慮了一下,回頭關照書僮桂生,趕快將七姑奶奶所帶來的小大姐叫一個來,越快越好。

  桂生飛奔而去,他亦不必先告訴七姑奶奶;在七姑奶奶帶來的兩個小大姐中,找到跟他比較好的彩鳳講,說一聲:「跟我來,有要緊事,快,快!」

  彩鳳只當他闖了什麼禍,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後;桂生等看到胡雪岩的影子,方始停住腳。

  「是我們老爺要叫你。」

  「彩鳳,」胡雪岩悄悄指點:「你上去問她,是不是杭州的羅四姐?如果她說是,你就說我們奶奶是胡老爺的親戚,請她跟你們奶奶去見一見。」

  彩鳳很伶俐,想了一下問:「如果她不肯去呢?」

  「你就回過頭來看我,她就一定肯去了。」

  果然,一如胡雪岩的估計,只見彩鳳上前搭話時,彷佛有難以溝通的情狀,然後是彩鳳先回頭來看胡雪岩,接著是那少婦隨著她的視線所示來搜索望去,顯得相當震動似的。

  胡雪岩知道成功了,趕緊轉身直奔作為堂客休憩之地的一座禪房,找到七姑奶奶的另一個小大姐,關照請她的主母出來敘話。

  「七姐,我同你談過的羅四姐,你還記得記不得?」

 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,點點頭說:「記得。」

  「她今天在這裡,我叫彩鳳『假傳聖旨』,說你同我是親戚,請她來見面。馬上就要來了。七姐,你請她到你那裡去,仔仔細細問問她,她好像居孀在那裡。」

  「好,好!」七姑奶奶連連答應,又問:「小爺叔,你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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