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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隨從倒是有首縣辦差,從長沙第一家大館子玉樓東去叫了酒席來,在附近的關帝廟接待;左宗棠卻必須是郭嵩燾的家庖,才是待客之道。好在湘軍出身的達官,除了胡林翼以外,都不甚講究飲食;左宗棠喜歡吃狗肉,稱之為「地羊」,有此一味,加上臘味,再炒一盤去骨的東安雞,在他便是盛饌了。

  一頓飯吃到未末申初,左宗棠方始興盡告辭。臨行時做個手勢,材官遞上一個紅封套:左宗棠雙手奉上,口中說道:「不腆之儀,聊助卒歲,務請賞收。」

  郭嵩燾不肯收,左宗棠非送不可。當著好些湖南的文武官兒,郭嵩燾覺得起了爭執。有失體統,便收了下來,不過,心裡已經打算好了;拆開封套一看,是阜康錢莊所出的一萬兩銀票,當即提起筆來批上「註銷」二字,拿個信封裝了,送到左宗棠的行轅。照道理是要回拜的,郭嵩燾也免了這套俗禮。左宗棠到頭來,還是討了個沒趣。

  十二月初二到湘陰,當天晚上,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撫衙門專派差送來的軍機處的「廷寄」。

  廷寄中說,有人參劾湖廣總督李瀚章「任用私人,縱容劣員,該省防軍缺額,虛糜帑金,貽害地方;李瀚章本人黷貨無厭,民怨日深」。原奏臚列了李瀚章許多劣跡,其中情節重大者四款:

  一、湖北全省厘金,歲收三、四百萬,報部則僅四萬。

  二、竹木稅年收百萬,報部僅三萬。湖廣總督衙門每日用銀七百五十兩,即在此中開支,年耗帑銀二十七萬餘兩。

  三、以公家輪船,載運私貨,公然販賣。

  四、查李瀚章在揚州、蕪湖均設有當鋪。

  清朝的規制,凡是督撫被參,視情節輕重作不同的處置。情節較重者,常由京裡特派大員,至少是尚書,且須資格較被參督撫為深的,前往查辦。為了防備被參督撫事先湮滅證據,所以明發上諭中只說派某人往某地出差;所謂「某地」決非被參督撫所管的省分,譬如說派到四川出差,湖北是必經之地;一到武昌,立即傳旨,隨帶司員馬上動手,封庫的封庫,查帳的查帳,來他一個措手不及。

  情節輕微,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,便就近派官階資格較高者查辦或查複。左宗棠奉到的上諭是:「將所奏各節,確切查明,據實具奏。」這是查覆,不是查辦,可是左宗棠不理這一套。

  十二月十三到武昌時,李瀚章已經接到李鴻章的通知,知道左宗棠是來查案。須先示意布政使銜候補道楊宗濂告假回籍。此人在咸豐末年,以戶部員外郎在原籍江蘇金壇辦團練。同治元年,江蘇士紳湊集了十八萬銀子,雇用英國輪船到安慶,接淮軍到上海打長毛時,楊宗濂就是往來奔走接頭的人;以此淵源,與李鴻章的關係很深,李鴻章剿撚匪那兩年,楊宗濂替他管過營務處。以後一直在湖北當道員,李氏兄弟相繼督鄂,楊宗濂由「李大先生」的部屬變為「李在先生」的部屬,管理漢口「新關。」

  「關差」一向是好差使,漢口是長江的第一個大碼頭,收入以竹木稅為大宗。西南深山中的木材,以湘西辰州為集散地,紮成「木排」,由沅江入洞庭湖,經岳陽入長江,在漢口交易。左宗棠早就聽湘西的「排客」談過,漢口「新關」收竹木稅的種種弊端,所以一到武昌,就要找楊宗濂。

  ※※※

  由於是奉旨查案,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,在行轅以一角公文諮湖廣總督衙門,「請飭楊宗濂到案備詢」,而覆文是「該員業已告假回籍,無從傳飭」。

  這一下左宗棠大為光火,用「劄子」下給漢黃德道及武昌府,「催令楊宗濂迅赴江寧問話」。一面出奏:「臣前次回湘,路過新關,楊宗濂避而未見;此次又先期告假回籍,是否有意規避,雖未可知,而查詢楊宗濂素日聲名平常、性情浮動,則眾論相同,無代其剖白者。」至於經收竹木稅有無弊端,「應俟查取票根底簿,傳楊宗濂到案質詢,方照核實。」接著聲明:因為須赴兩江接任,所以傳楊宗濂到江寧備詢,同時以「貪鄙狡詐」的考語,請旨將楊宗濂「先行革職,聽候查辦」。

  此外漢黃德道何維鍵、候補知府李謙,都是李瀚章的私人,左宗棠亦毫不客氣,對何維鍵以「庸軟無能」四字考語,奏請「開缺送部引見」,意思是請慈禧太后親自考查,對李謙則謂之「性善圓通、難期振作」,請旨交湖北巡撫彭祖賢「察看」。

  奏摺中還將李瀚章訓了一頓,他說:李瀚章一門,遭逢聖時,功名大顯,親黨交遊,能自立的亦頗不乏人。不過依附者亦很多,當時隨從立功,身致富貴者,又各有其親友,輾轉依附,久而久之恃勢妄為,官府處置為難,不能不作姑息;鄉里受其欺淩,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,由於「賢者不肯規之以正,懦者畏其忌嫉,謠諑紛興、事端迭起,洵非家門之福。宜以身作則,毋與鄉邦人士爭勢竟利,遇事斂抑,免為怨府,其李鴻章、李瀚章所難盡言者,臣等忝仕疆圻,亦當盡心化誨,俾知以義為利、如思保世承家,為報國之本,則李氏親友之福,亦李鴻章、李瀚章一門之福也。」

  話說得很不客氣,但左宗棠自以為對李瀚章多所開脫,幫了他很大的忙。十二月十九拜發奏摺以後,隨即坐長江輪船,鼓棹東下,到江甯拜印接任。

  因為如此,使得胡雪岩撲了個空。原來左宗棠原先的計畫是:回湖南原籍祭祖掃墓以後,南下由廣東至福建,自廈門坐特派的南洋兵艦到上海,再轉江寧接任。這是為了一履舊日百戰立功之地,同時還有「南洋大臣」巡海之意。不想一到湘陰,有奉旨查複李瀚章縱容劣員一案,前後耽誤了十一天,不能不走快捷方式,在年前趕到江寧接任。

  「既然如此,小爺叔你回杭州過年吧。」古應春說:「過了年,我陪小爺叔專程到南京去一趟。」

  「也只好這樣子。不過,七姐的病,我實在不放心。」

  「不要緊的。人是醒過來了,只要慢慢調養,逐漸會好的。醫生說:中風這種病,全靠調理。將來總歸帶病延年了。」

  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,看她人雖醒了,卻還不能說話;不過人是認得的,一見雙淚交流,嘴唇翕動,不知多少有苦難言,胡雪岩忍不住也掉眼淚。

  「小爺叔,小爺叔,千萬不要如此。」古應春勸道:「這樣子反讓病人心裡難過。」

  胡雪岩點點頭,抹掉眼淚,強作歡顏,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說道:「七姐,年底下事情太多,我不能不走。你慢慢調養,我記得你的八字上,說你四十四歲有一關,來勢雖凶,凶而不險,過了這一關,壽至七十八。今年年內春,算壬午年,你正好四十四;你這一關應過了,明年秋天,老太太等你來吃壽酒。」

 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,卻聽得懂,只在枕上擺頭,表示會意。

  「還有句,七姐,那種荒唐事情,偶爾一回,以後決不會再做了。」

 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,便是由於氣惱胡雪岩的荒唐,所以這句對她是最好的安慰,居然含著淚笑了。

  離了病榻,打點回鄉;當天晚上,古應春為胡雪岩餞行,只為七姑奶奶在病中,所以在家由廚娘備了幾味精致的肴饌,也不邀陪客,只是兩人對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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