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三三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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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方面教子,一方面還要報仇。樊燮走門路,告到駱秉章的上司,湖廣總督官文那裡,又派人進京,在都察院遞呈鳴冤。官文為此案出奏,有一句很厲害的話,叫做「一官兩印」,意思是說有兩個人在做湖南巡撫。名器不可假人,而況是封疆大吏;這件事便很嚴重了。 其時郭嵩燾是南書房翰林,他跟左宗棠的胞兄左宗植是兒女親家,與左宗棠當然很熟,深知他才氣過人,便跟同為南書房的翰林潘祖蔭說:「左季高如果不在湖南,一定保不住;東南大局,不復可問。我跟他同鄉,又是姻親,不便進言,老兄何妨上個摺子。」 潘祖蔭聽他的話,果然上了個摺子,鋪敘他的功績以後,作了個結論:「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,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」。咸豐一看,為之動容,當即傳旨問曾國藩,左宗棠是仍舊在湖南好呢?還是調到曾國藩大營中,以便盡其所長。曾國藩回奏,左宗棠「剛明耐苦,曉暢兵機」。於是奉旨隨同曾國藩襄辦軍務。 左宗棠因禍得福,多虧得潘祖蔭、郭嵩燾,但他對潘、郭的態度,大不相同。左宗棠除了「三節兩壽」必送一份極厚的禮金以外,知道潘祖蔭好收藏金石碑版,當陝甘總督時,凡是關中有新出土的碑,初拓本一定專差繼送潘祖蔭,有時甚至連原碑都送到潘家。 郭嵩燾是在洪楊平後,奉旨出任廣東巡撫,兩廣總督名瑞麟,與巡撫同駐廣州;「督撫同城」,常不和睦,瑞麟貪而無能,但為內務府出身,有事可直接訴諸兩宮太后,靠山很硬,所以郭嵩燾深受其掣肘之苦而無可如何。 哪知處境本已很難的郭嵩燾,萬想不到多年好友,且曾加以援手的左宗棠會跟他為難,為了協餉,除致函指責以外,且四次上奏摺,指摘郭嵩燾,措施如何不然。郭、左失和的原因,有種種傳說,流傳最盛的一個說法是,當郭嵩燾放廣東巡撫時,湘陰文廟忽產靈芝;郭嵩燾的胞弟郭昆燾寫信給老兄,以為是他開府的吉兆。左宗棠得知其事,大為不悅,說「文廟產靈芝,如果是吉兆,亦當應在我封爵一事上面,與郭家何干?」由此生了意見。 其實,湘陰文廟產靈芝,是常有之事,左宗棠亦不致小氣到連這種事都要爭。真正的原因是,洪楊軍興以後,帶兵大員,就地籌餉,真所謂「有土斯有財」。李鴻章最懂得這個道理,所以始終霸住江蘇,尤其是上海這個地盤不放;左宗棠卻只得浙江一省,每苦不足,看出廣東是大有生髮之地,所以狠狠心不顧盛誼友情,一再攻訐郭嵩燾。最後終於如願以償,由他的大將蔣益澧接了郭嵩燾的手。不過蔣益澧的廣東巡撫,幹不多久就被調走了。 郭嵩燾因此鬱鬱不得志。光緒建元,起用在籍大員,他跟曾國荃同被徵召至京,曾國荃放了陝西巡撫,因為不願與陝甘總督左宗棠共事,改任河東河道總督;郭嵩燾則奉派為福建按察史;這在當過巡撫的人來說,是很委屈的,不過他還是接了事。不久,詔命開缺,以侍郎候補,充任出使英國欽差大臣。 其時雲南發生英國公使翻譯馬嘉理,赴滇緬邊境迎接來自印度的探險家,不意為官兵所戕,因而引起很嚴重的交涉。英國公使威妥瑪表示,郭嵩燾出使英國,如果在國書上表明中國認錯字樣,可即赴任,否則應候雲南案結後再赴英國。總署諸大臣都認為中國不能認錯,郭嵩燾亦就不能出國;奉旨署理兵部侍郎,並在總署行走。 郭嵩燾對辦洋務,一面主張公平合理,認為非此不足以折服洋人。他認為馬嘉理被戕一案,雲南巡撫岑毓英不能說沒有責任,當案發以後,意存掩護,又不查明殺害情由,據實奏報,一味諉罪于深山中的野人。而朝中士大夫又因為官兵所殺的是洋人,群起袒護岑毓英,以至於英國更覺不平,態度亦日趨強硬。這件糾紛固結不解,全由不講公平、不講事理之故,因而奉命入總署之日,便單銜上奏,請旨「將岑毓英先後釀成事端之處,交部嚴加議處,以為恃虛驕之氣,而不務沉心觀理、考察詳情,以貽累國家者戒。」 郭嵩燾平時講洋務,本已為守舊的「衛道君子」所不滿;如今居然參劾殺洋的岑毓英,在他們看,顯然是私通外國,因而引起了公憤,連他平素往來密切的朋友、門生,對他亦很不諒解,湖南則有許多人不認他是同鄉。此外京師有人做了一副對聯罵他:「出乎其類,拔乎其萃,不容於堯舜之世;未能事人,焉能事鬼,何必去父母之邦?」 到得第二年七月底,中英訂立煙臺條約,「滇案」解決;郭嵩燾可以啟程赴英國了,當時稱為「放洋」;而「放洋」以前又發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。 有個廣東人叫劉錫鴻,原任刑部員外郎;此人是郭嵩燾在廣東的舊識,談起洋務來,頗為投機。此時希望跟郭嵩燾一起放洋。但談洋務是一回事,辦洋務又是一回事,郭嵩燾認為劉錫鴻脾氣太剛、好意氣用事,而辦洋務是「水磨工夫」,頗不相宜。哪知劉錫鴻不死心,托出郭嵩燾的一個好友朱孫詒來關說。朱孫詒向郭嵩燾說:「你批評他不宜辦洋務的話,我都跟他說了,他亦很有自知之明,表示一切不問,你只當帶一個可以談談,以解異國寂寞的朋友好了。」 聽得這樣說,郭嵩燾可憐劉錫鴻窮困不得意,便上奏保他充任參贊。劉錫鴻是個司員,而且只是六品的員外郎,論資格只能當參贊。 不過上諭下來,竟是「刑部員外郎劉錫鴻著即開缺。以五品京堂候補,並加三品銜,充出使英國副使。」這種例子,殊為少見;其中有個內幕,軍機大臣李鴻藻對郭嵩燾的態度,有些懷疑,怕他出使後,處處幫英國人講話,因而提拔劉錫鴻,以副使的身分去箝制正使。 這劉錫鴻是個不明事理的人,以為李鴻藻派他去當「打手」,所以謝恩以後,便去看郭嵩燾,責問他為何不保他當副使而當參贊?說他不夠朋友,另外還有很難聽的話,等於是罵了郭嵩燾一頓。 郭嵩壽氣得半死,總是遇到這種恩將仇報的人,只好自怨命中註定。後來劉錫鴻果然處處跟他為難,而且大吵大鬧,不顧體統,郭嵩燾寫信給李鴻章,形容共事為「鬼嗥於室,狐嘯于梁」,公使館的上下不安,可想而知。 其時劉錫鴻已調充駐德公使,可以單銜上奏,彼此互劾,而由於劉錫鴻有李鴻藻撐腰,占了上風。李鴻藻的門下,赫赫有名的「翰林四諫」之一張佩綸,上奏「請撤回駐英使臣。」郭嵩燾大為洩氣,一再求去,終於在光緒五年七月改派曾國藩的長子曾紀澤接替郭嵩燾,不過劉錫鴻亦同時垮臺,改派郭嵩燾所欣賞的李鳳苞使德。這是李鴻章力爭的結果。 郭嵩燾在英國博得極好的聲望,所以于郭之去,多表惋惜。郭嵩燾原配早死,繼室下堂,只帶了個姓梁的姨太太趙英,照她的身分是不能覲見維多利亞女王的,竟亦破例特許。但在英國如此,回國後郭嵩燾自知李鴻藻這班人不會放過他,而且已六十二歲,因而決意引退,一到上海即稱病,不回京覆命,而請開缺,終得如願以償,回湖南後住在長沙。身雖在野,並不消極,關於時政,特別是洋務方面,常跟李鴻章,曾國荃書信往來,細作討論。日子過得也還閒適。 這一年──光緒七年,郭嵩燾年初年尾有兩件比較快意之事,一件是二月間,調回國充任通政使司參議的劉錫鴻,因為李鴻章敲掉了他的「洋飯碗」記恨在心,奏劾李鴻章跋扈不臣,儼然帝制。李鴻章正在紅的時候,劉錫鴻自不量力,出以此舉,自然是自討沒趣,上諭斥責其「信口誣衊,交部議處。」結果竟落得個革職的處分。 再一件就是左宗棠來拜訪。排揚闊極,頂馬、跟馬、高腳牌,前呼後擁一頂綠呢大轎,內中坐的是頭戴寶石頂、雙眼花翎,身穿四開禊袍黃馬褂,鼻架一副大墨晶鏡的東閣大學士恪靖侯。首府長沙知府及首縣長沙縣,早就在郭嵩燾家附近,清道等候;湖南省的藩、兩司、修補道等等,亦來站班。可是郭家雙扉緊閉,拒而不納,左宗棠只好在大門口下轎,由戴紅頂子的「材官」上門投帖。 「不敢當,不敢當!」郭家門上到左宗棠面前,打千說道:「請大人回駕。」 左宗棠早已料到有此一著,一點都不生氣,和顏悅色地答說:「你跟你家老爺去回,說我是來看五十年的故人;便衣不恭敬,所以穿了官服來的。」 門上一進去,久無消息;首縣看「爵相」下不了臺,硬闖進去跟郭嵩燾打躬作揖,說是如果不見,全城文武亦都僵在那裡了。請他體恤下情。總算說動了郭嵩燾,開正門迎接,不過他自己只是站在大廳上等候。 「老哥!」左宗棠見面便說:「宗棠無狀,特來請罪。」接著,拂一拂馬蹄袖,撈起四開禊袍下擺,跪了下去。「不敢,不敢!」郭嵩燾也只好下跪答禮。 隨從官員,將主客二人都攙扶了起來,左宗棠便自責當年的不是;也不解釋是為了軍餉,「有土斯有財」的緣故,只連聲:「是我該死,是我荒唐。」 左宗棠一向健談,談西征、談邊防、談京裡的新聞;又從曾國藩談起往事,一直到中午都沒有告辭的意思,郭嵩燾也不便像督撫會客那樣「端茶碗送客」,便只好留飯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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