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三二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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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怎麼不要傷心?」月如臉朝裡床口發怨言:「你死沒良心!把我騙到手,嘗過新鮮了,馬上想這麼一個法子!叫老唐帶著我充軍充到外縣,你好眼不見為淨!」 「這是從哪裡說起?」胡雪岩不由得笑,「我做夢也沒有想到,你會把毫不相干的兩樁事情扯在一起!」 「哪裡是毫不相干?老唐調到外縣,我自然要跟了去,你好像一點都不在乎,玩過就算數了。」 這番指摘,不能說她沒有道理,胡雪岩細想了一會說道:「你也不一定要跟老唐去,我替你另外買一幢房子。」 「做你的小公館?」 「也不是啥小公館──」 胡雪岩有些詞窮了,月如卻毫不放鬆。 「不是小公館是啥呢?」她說:「就算作為是老唐買的房子,我一個人住在杭州,別人問起來,我怎麼回復人家?而且你要來了,總歸有人曉得的;跟你的人不說,自然會有人到螺螄太太面前去說,總有一天帶了人打上門來。那時候我除了投河跳井,沒有第二條路好走。」 話說得駁不倒,胡雪岩楞了好半晌說:「月如,你曉得的,廿三家管總調動的事在前;我們今天會睡在一床,是我連昨天都沒有想到的事。本來是兩樁不搭界的事情,現在倒好像扯在一起了。你倒說說看,有啥好辦法?」 月如故意沉吟了一會,方始說道:「辦法是有。先要問你,你是只想今天撿撿便宜呢,還是仍舊要我?」 「仍舊要你。」 「那就只有一個辦法,原樣不動。」 「怎麼叫原樣不動?」 「別家的管總,你儘管去調動,老唐仍舊管公濟,」月如又說:「老唐是幫你管典當的頭腦,跟別家不同,他不動是說得過去的。」 「那怎麼說得過去?一有了例外,大家不服。」 「那就大家不動。」月如又說:「我是不懂做生意,不過照我想,做生意全靠人頭熟,忽然之間到了陌生地方,兩隻眼睛墨黑;等到你看清楚,生意已經讓別家搶走了。」 胡雪岩心裡七上八下,盤算來盤算去,苦無兼顧的善策,最後歎口氣說: 「只好大家不動。」 ※※※ 唐子韶「美人計」,元寶街的下人很快地都知道了;不過胡老太太治家極嚴,將「來說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」這句俗語,奉為金科玉律,所以沒有人敢到十二樓去說這個秘密。 但近處未傳,遠處卻傳到了;古應春以抑鬱的語氣,將這件事告訴了七姑奶奶,而七姑奶奶不信。 「小爺叔不是這種人。如果為了女人會把生意上商量好的事,推翻不算;小爺叔哪裡會有今天這種場面,老早敗下來了。」 「我懶得跟你爭。好在他就要來接左大人了,你不妨當面問問他。」 「我當然要當面問他。」七姑奶奶繼續為胡雪岩辯護,「廿三家典當管總仍然照舊,一定有他的道理。小爺叔的打算不會錯的。」 第二天,胡雪岩就到了,仍舊住在古家;應酬到半夜十一點多鐘才跟古應春一起回家,七姑奶奶照例預備了宵夜在等他們。 把杯閒談之際,七姑奶奶閑閑問道:「小爺叔,你廿三家典當管總調動的計畫,聽說打消了,是為啥?」 「七姐,請你不要問了。」 一聽這話,七姑奶奶勃然變色,立即問說:「為啥不要問?」 「七姐,有趣的事,大家談談;沒趣的事談起來,連帶你也不高興,何苦?」 「這樣說,是真的了。真的姓唐的做了圈套,請你胡大先生去鑽。小爺叔,你怎麼會做這種糊塗事?」 說到「糊塗」二字,嘴已經歪了,眼睛也斜了,臉紅如火;古應春叫聲:「不好!」趕緊上前去扶,七姑奶奶已在凳子上坐不住,一頭栽在地上,幸好地上鋪了極厚的波斯羊毛地毯,頭沒有摔破。 「是中風!」胡雪岩跳起身來喊道:「來人!」 於是一面叫進人來,扶起七姑奶奶,一面打發人去延醫──胡雪岩關照去請在咸豐年間曾入宮「請脈」、號稱太醫的曹郎中,但古應春相信西醫,且有一個熟識的醫主,名叫艾禮脫,所以另外派人去請。 時已夜半,叩門將醫生從床上叫起來,自然得費些工夫。古應春倒還沉得住氣,反是胡雪岩異樣地焦爭不安,望著躺在軟榻上,閉著眼「呼嚕、呼嚕」只在喉間作痰響的七姑奶奶,搓著手蹀躞不停。他知道七姑奶奶是聽到他做了沒出息的事,氣惱過度,致生此變。倘或不治,則「我雖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」,會一輩子疚歉在心,日子還過得下去? 好不容易將醫生等到了,先來的是艾禮脫,一看七姑奶奶躺在那裡,用英語跟古應春說中風的病人,不宜橫臥。古應春隨即叫兩名僕婦,把七姑奶奶扶了起來,靠在安樂椅上,左右扶持。西醫看病,沒有「男女授受不親」那一套,艾禮脫打開皮包,取出聽診器掛在耳朵上,關照古應春解開七姑奶奶的衣鈕,拿聽筒按在她胸前聽心跳。診斷完了,撬開牙關,用溫開水設法將他帶來的藥丸,讓她吞了下去。然後告訴古應春,六小時以後,如能蘇醒,性命可保,他天亮後再來複診。正在談著,曹郎中到了;艾禮脫臉色不大好看,抗議式地對古應春說,看西醫就不能看中醫。這一下,讓古應春為難了,跟胡雪岩商量,應該怎麼辦? 「你相信西醫,自然是你作主。曹郎中,病情他照看,方子由他照開,不吃他的藥就是了。」 「不錯,不錯!這法子好。」古應春照他的話辦。 艾禮脫的本領不錯,到了天亮,七姑奶奶居然張開眼睛了,但胡雪岩卻倦得睜不開眼睛。 「小爺叔,你趕緊去睡一覺,下午還要去接左大人。」古應春說:「儘管放心去睡,到時候我會叫你。」 「能放心睡得著倒好了。」 「小爺叔,死生有命;而且看樣子也好轉了,你不必擔心。」 話雖如此,胡雪岩如何放心得下?雙眼雖澀重得睜不開,睡卻睡不好,時時驚醒,不到中午就起身了。 「艾禮脫又來看病,說大致不要緊了,不過風癱恐怕不免,帶病延年,活上十幾年的也多的是。」古應春說道:「小爺叔辦正事去吧,可惜我不能陪你;見了左大人,代我說一聲。」 「好,好!我會說。」 ※※※ 左宗棠等過了慈禧太后的萬壽,方始出京,奉准回籍掃墓,十一月甘五日到湖南省城長沙,第一件事是去拜訪郭嵩燾ˊㄊㄠ。 郭嵩燾與左宗棠有一段重重糾結的恩怨。當咸豐八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府中時,一切獨斷獨行;一天駱秉章在簽押房裡看書,忽然聽見轅門放銃,看辰光不是每天正午的「午時炮」,便問是怎麼回事?聽差告訴他:「左師爺拜折。」連上奏摺他都不知道,湖南巡撫等於左宗棠在做;因而得了個外號,叫做「左都禦史」。巡撫照例掛「右副都禦史」銜,叫左宗棠為左都禦史,意思是說他比「右副都禦史」巡撫的權還要重。 其時有個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ㄒ一ㄝˋ,湖北恩施人,聲名不佳,有一次去見左宗棠,談到永州的防務情形,樊燮一問三不知,而且禮貌上不大周到,左宗棠大為光火,當時甩了他一個大嘴巴,而且立即辦了個奏稿,痛劾樊燮「貪縱不法,聲名惡劣」,其中有「目不識丁」的考語,也不告訴駱秉章就發出去了。樊燮是否「貪縱不法」,猶待查明,但「目不識丁」何能當總兵官?當下先革職、後查辦。這「目不識丁」四字,在樊燮心裡,比烙鐵燙出來的還要深刻,「解甲歸田」以後,好在克扣下來的軍餉很不少,當下延聘名師教他的獨子讀書,書房裡「天地君親師」的木牌旁邊,貼一張梅紅箋,寫的就是「目不識丁」四字。他告訴他的兒子說:「左宗棠不過是個舉人,就這麼樣的神氣;你將來不中進士,不是我的兒子。」他這個兒子倒也很爭氣,後來不但中了進士,而且點了翰林,早年就是名士,此人就是樊增祥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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