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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「你想,第一,作弊抓到,自然要賠,你的首飾只怕一樣都不會剩;第二,你跟我回微州要吃苦,那種苦,你怎麼吃得來?」

  月如平時聽唐子韶談過家鄉的情形,微州在萬山叢中,地少人多,出產不豐,所以男人都出外經商;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,挑水劈柴,樣樣都來,比江浙那個地方的女人都來得辛苦。而況,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,見唐子韶的原配,要她做低服小,早晚伺候,更是件寧死也不願的事。

  轉念到此,不由得大為著急,「你也真是!」她埋怨著說:「正薪俸以外,每個月分『存箱』、『使用』、『公抽』、『當厘』、『贖厘』。外快已經不少了,年底還有分紅;舒舒服服的日子不過,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樣?」

  月如嫁過來雖只三年,當鋪的規矩,已經很熟悉了。典當從「內缺」的管總、管包、管錢、管帳;到「外缺」站櫃臺的朝奉;以下「中缺』的寫票、清票、卷包、掛牌,還有學徒,每月正薪以外,還有「外快」可分,貴重衣服,須加意保管,例收當本百分之一的酬勞,稱為「存箱」;滿當貨賣出,抽取六厘,歸夥友所得,稱為「使用」;典當寬限,例不過五,贖當時不超過五天,不另計息,但如超過六天,要付兩個月利息。遇到這種情形,多出來的一個月利息亦歸夥友,稱為「公抽」。至於「當厘」是照當本抽一厘,「贖厘」是照贖本抽三厘,譬如這個月當本支出十萬兩銀子;贖本收回五萬銀子,就有一百兩銀子的「當厘」,一百五十兩銀子的「贖厘」。這些外快,匯總了每月公分,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,唐子韶是管總,當然得大份,每個月少則五、六十兩,多則上百,日子過得著實寬裕。

 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,不過,「事情做也已經做了,你埋怨也沒用。」他說,「如今只有想法子來補救。你如果願意,我再來動腦筋。」

  「我願意有什麼用?」

  「當然有用。只要你說一句,願意不願意?」

  「哪裡會不願意?你倒說,為啥只要我說一句願意,就有用處?」

  「這因為,你身上就有一樣有用處的東西,只問你肯不肯借出來用一用?你要肯,拿出來就是。」

  月如將他的話,細細體味了一會,恍然大悟,板起臉問:「你要我借給哪個用?」

  「還有哪個?自然是胡大先生。」

  「哼!」月如冷笑,「我就曉得你會出這種不要臉的主意!」

  「人人要臉,樹樹要皮,我哪裡會不要臉?不過事急無奈,與其讓同行罵我不要臉,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臉。你說,我的打算莫非錯了?」

  「你的打算沒有錯。不過,你不要臉,我要臉。」

  「這件事,他知、你知、我知,沒有第四個人曉得,你的臉面一定保得住。」

  月如不作聲,顯然是同意了。

  ※※※

  「大先生。」唐子韶說:「這件事我想要跟蓉齋商量;他的腦筋好,一定有妥當辦法想出來。」

  蓉齋姓施,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內公順典的管總。為人極其能幹,公順典是他一手經營,每年盈餘總是居首,論規模大小,本來在廿三家典當中排列第五、六,如今是最大的一家,架本積到三十萬千文之多,胡雪岩心想,唐子韶要跟施蓉齋去商量,是辦事的正道,所以毫不遲疑地同意了。

  「大先生,有沒有話要我帶給蓉齋?」

  「有的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你哪一天走?」

  「我隨時可以走。」

  「好的。等我想一想再告訴你。」

  「這樣好了,」唐子韶問:「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?」

  這要問胡雪岩十二個姨太太中,排行第五的宋娘子;胡雪岩有應酬都歸她管,當下叫丫頭去問,回話是一連十天都不空,而且抄了一張單子來,哪天人家請,哪天請人家,寫得清清楚楚。

  「你問我哪天中午有空,為啥?」

  「是月如,總想弄幾個菜孝敬大先生。我想不如請大先生來便飯;有什麼交代蓉齋的話,順便就可以告訴我了。」聽這一說,胡雪岩心裡高興,因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,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。於是拿起單子來,仔細看了一會說:「後天中午的兩個飯局,我都可以不去。就是後天中午好了。」

  「是,是。」唐子韶又說:「請大先生點幾個菜。」

  原來月如本在廚房中幫忙,雖非灶下婢,也只是往來奔走,傳遞食盒;只是她生性聰明,耳濡目染,也做得一手好菜。當初胡雪岩挑這個貌不出眾的丫頭送唐子韶,就因為他講究飲饌,而她善於烹調之故。這三年來,唐子韶拿「三荒十月愆餘」、「隨園食單」中開列的食譜,講給月如聽了。如法炮製,複加改良,頗有幾味連胡家的廚子都佩服的拿手菜;只是月如頗自矜其手藝,不肯輕易出手,因而不大為人所知而已。

  「月如的菜,樣樣都好;不過有幾樣做起來很費事。」

  「不要緊。大先生儘管吩咐。」

  胡雪岩點點頭說:「做一樣核桃腰子。」

  這就是頗費工夫的一樣菜。先拿羊腰或豬腰用鹽水加生薑煮熟,去膜切片;再挑好核桃肉剝衣搗爛,與腰片拌勻,下鍋用極小的火,不停手地炒,直到核桃出油,滲入腰片,再用好醬酒、陳酒、香料烹透。是下酒的妙物。

  「還有呢?」

  「有一回月如做來孝敬老太太的蒸蛋,也不錯。」

  「喔,那是三鮮蛋,不費事,還有呢?」

  「我就想到這兩樣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菜千萬不要多,多了糟蹋。再說,一個人的工夫到底有限,菜多了,照顧不到,味道總不免要差。」

  「是,是。後天中午,請大先生早早賞光。」

  唐子韶就住在公濟典後面,分租了人家一進房子,三樓三底,前後廂房;後廂房朝東的一間,月如用來做廚房。樓上外面兩間打通,作起坐之用;最裡面一間,才是臥室。胡雪岩一到,接到樓上去坐,雪白銅的火盆,生得極旺;窗子是新糊的,雖關緊了,屋子裡仍舊雪亮,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,只穿一身絲綿襖褲,仍舊在出汗。

  坐定不久,樓梯聲響,上來的月如,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縐襖褲,下面是散腳的貢呢夾褲──胡雪岩最討厭年輕婦女著裙子,胡家除了胡老太太,全都是襖褲,月如也是如此。

  見了胡雪岩,襝衽為禮,稱呼一直未改,仍舊叫「老爺,」她說:「發福了,氣色更加好,紅光滿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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