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
三〇


  「人人要臉,樹樹要皮,我哪裏會不要臉?不過事急無奈,與其讓同行罵我不要臉,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臉。你說,我的打算莫非錯了?」

  「你的打算沒有錯。不過,你不要臉,我要臉。」

  「這件事,他知、你知、我知,沒有第四個人曉得,你的臉面一定保得住。」

  月如不作聲,顯然是同意了。

  ***

  「大先生。」唐子韶說:「這件事我想要跟蓉齋商量;他的腦筋好,一定有妥當辦法想出來。」

  蓉齋姓施,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內公順典的管總。為人極其能幹,公順典是他一手經營,每年盈餘總是居首,論規模大小,本來在廿三家典當中排列第五、六,如今是最大的一家,架本積到三十萬千文之多,胡雪巖心想,唐子韶要跟施蓉齋去商量,是辦事的正道,所以毫不遲疑地同意了。

  「大先生,有沒有話要我帶給蓉齋?」

  「有的。」胡雪巖問道:「你哪一天走?」

  「我隨時可以走。」

  「好的。等我想一想再告訴你。」

  「這樣好了,」唐子韶問:「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?」

  這要問胡雪巖十二個姨太太中,排行第五的宋娘子;胡雪巖有應酬都歸她管,當下叫丫頭去問,回話是一連十天都不空,而且抄了一張單子來,哪天人家請,哪天請人家,寫得清清楚楚。

  「你問我哪天中午有空,為啥?」

  「是月如,總想弄幾個菜孝敬大先生。我想不如請大先生來便飯;有什麼交代蓉齋的話,順便就可以告訴我了。」聽這一說,胡雪巖心裏高興,因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,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。於是拿起單子來,仔細看了一會說:「後天中午的兩個飯局,我都可以不去。就是後天中午好了。」

  「是,是。」唐子韶又說:「請大先生點幾個菜。」

  原來月如本在廚房中幫忙,雖非灶下婢,也只是往來奔走,傳遞食盒;只是她生性聰明,耳濡目染,也做得一手好菜。當初胡雪巖挑這個貌不出眾的丫頭送唐子韶,就因為他講究飲饌,而她善於烹調之故。這三年來,唐子韶拿「三荒十月愆餘」、「隨園食單」中開列的食譜,講給月如聽了。如法炮製,復加改良,頗有幾味連胡家的廚子都佩服的拿手菜;只是月如頗自矜其手藝,不肯輕易出手,因而不大為人所知而已。

  「月如的菜,樣樣都好;不過有幾樣做起來很費事。」

  「不要緊。大先生儘管吩咐。」

  胡雪巖點點頭說:「做一樣核桃腰子。」

  這就是頗費工夫的一樣菜。先拿羊腰或豬腰用鹽水加生薑煮熟,去膜切片;再挑好核桃肉剝衣搗爛,與腰片拌勻,下鍋用極小的火,不停手地炒,直到核桃出油,滲入腰片,再用好醬油、陳酒、香料烹透。是下酒的妙物。

  「還有呢?」

  「有一回月如做來孝敬老太太的蒸蛋,也不錯。」

  「喔,那是三鮮蛋,不費事,還有呢?」

  「我就想到這兩樣。」胡雪巖又說:「菜千萬不要多,多了糟蹋。再說,一個人的工夫到底有限,菜多了,照顧不到,味道總不免要差。」

  「是,是。後天中午,請大先生早早賞光。」

  ***

  唐子韶就住在公濟典後面,分租了人家一進房子,三樓三底,前後廂房;後廂房朝東的一間,月如用來做廚房。樓上外面兩間打通,作起坐之用;最裏面一間,才是臥室。胡雪巖一到,接到樓上去坐,雪白銅的火盆,生得極旺;窗子是新糊的,雖關緊了,屋子裏仍舊雪亮,胡雪巖卸了玄狐袍子,只穿一身絲綿襖褲,仍舊在出汗。

  坐定不久,樓梯聲響,上來的月如,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縐襖褲,下面是散腳的貢呢夾褲——胡雪巖最討厭年輕婦女著裙子,胡家除了胡老太太,全都是襖褲,月如也是如此。

  見了胡雪巖,襝衽為禮,稱呼一直未改,仍舊叫「老爺,」她說:「發福了,氣色更加好,紅光滿面。」

  「紅光是太熱的緣故。」胡雪巖摸著臉說。

  「老爺穿的是絲綿,怪不得了。」月如轉臉向唐子韶說,「你快去看看,老爺的衣包裏面,帶了夾襖褲沒有?」

  「對,對,」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額角,「我早該想到的。」說著,起身就走。

  於是,月如坐下來問老太太、太太;當家的大姨太太——姓羅行四,家住螺螄門外,因而稱之為「螺螄太太」。再就是「少爺」、「小姐」,一一問到;唐子韶已經從胡雪巖的跟班手裏,將衣包取來了。

  「老爺,」月如接過衣包說道:「我伺候你來換。」

  當著唐子韶,自然不便讓她來執此役,連連說道: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我自己來。」

  「那就到裏面來換。」

  月如將胡雪巖引入她的臥室,隨手將房門掩上。胡雪巖便坐在床沿上,脫棉換夾,易衣既畢,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圍,傢具之中只有一張床最講究;是張紅木大床,極厚的褥子,簇新的絲綿被,雪白的枕頭套,旁邊擺著一枚蠟黃的佛手,拿起來聞一聞,有此桂花香,想來是沾了月如的梳頭油的緣故。

  「換好了沒有?」房門外面在問。

  「換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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