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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當鋪朝奉都出在徽州;所以胡雪岩稱之為「徽州朋友」。古應春聽他這一番話,便知他對自己的典當的積弊,一無所知;同時也覺得自己的看法,對胡雪岩確這有用。

  「小爺叔,你有多少爿典當,你自己知道不知道?」

  胡雪岩一楞,搔搔頭說:「二十家總有吧?」

  「小爺叔,」七姑奶奶慫恿著說:「你倒算算看!從杭州算起。」

  從杭州算起,首先便是公濟,這是胡雪岩所設的第一家當鋪,然後是廣順;武林門外拱宸橋,運河起點,專為方便漕幫的泰安──浙江的杭州、湖州、嘉興、海寧、金華、衢州;江蘇的蘇州、鎮江;還有湖北、湖南,一共二十三家。

  當鋪的資本,稱為「架本」,向例不用銀數,而以錢數計算;一千文准銀一兩,一萬銀子便稱為一萬千文。典當有大有小,架本少則五萬千文;大則二十萬千文,通扯以十萬計,二十三家典當的架本,便是兩百三十萬銀子;如果以「架貨」折價,至少要加一倍。

  「小爺叔,架本總共算它四百五十萬銀子好了,做生意打他一分息,算低了吧,一個月就是四萬五千銀子;怎麼樣用也用不完。小爺叔叫我別樣生意都不必做,光是經營這二十三家典當好了。」

  胡雪岩心想一個月四萬五,一年就是五十四萬,在他記憶中,每年年底結總帳,典當部分的盈餘,從未超過二十萬;照此說來,每年有三十多萬銀子,為「徽州朋友」吞掉了。

  「我一個月的開銷,連應酬通通算在內,也不過四五萬銀子。典當弄好了,我可以立於不敗之地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應春,你看我應該從哪裡下手來整頓?」

  「自然是從盤查著手。」

  「查了一家再查一家呢?還是一聲號令一起查?」

  「自然是一起查。」

  「你是不是在信口開河?」七姑奶奶插嘴說道:「二十三家典當一起查,人手呢?不光是查帳,還要查架子上的貨,不是外行做得了的。」

  「七姐,」胡雪岩攔住她的話說:「應春出這個主意,當然有他的訣竅。」

  「小爺叔說得對!」古應春得意地說:「我有個訣竅,不但快,而且切實,兼且還不會得罪人。這話怎麼說呢?譬如一家一家查,當然就要從靠不住的那幾家先下手,為的是叫他措手不及;但這一來,查出毛病來不必說,倘或倒是乾乾淨淨的,人家心裡就會不舒服,以後就不容易得力了。」

  「閒話少說。」七姑奶奶性急,「你既然有訣竅,趕快說啊!」

  「這個訣竅,不著痕跡。小爺叔,我勸你來個大扳位,二十三家的『管總』、『管包』,通通調動;調動要辦移交,接手的有責任,自然不敢馬虎,這一來帳目、架貨的虛實,不就都盤查清楚了?」

  「這個法子倒真巧妙。不過以小調大,沒有話說。以大調小,難免會有閒話。」

  「這也有個法子。典當大小,拿它分成三等,同等的抽籤互換,好壞相差有限,各憑運氣,大家也就沒話說了。」

  「再說,」七姑奶奶有補充的意見:「真正幾個得力、做得好的,小爺叔不妨私下安慰獎賞他們。」

  「說得是,我回杭州就辦。」

  【第四章 美人計】

  胡雪岩在上海,一直等得到左宗棠的確實資訊。左宗棠已於十月十八日出京,但不是由天津乘海輪南下,經上海轉江寧去接兩江總督的任,而是先回湖南掃墓,預計要到年底快封印時,才會到任,胡雪岩本打算在上海迎接左宗棠,等他動身赴江寧後,再回杭州;見此光景,決定先回去了再來。

 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,他就將公濟典的管總唐子韶約了來,將打算全盤調動廿三家典當的管總,趁彼此移交的機會,自然而然作了一次大清查的計畫,告訴了他。

  「子韶,」他說,「我這廿三家典當,你算是他們的頭兒。這件事,我要請你來做,你去擬個章程來;頂好在年裡辦妥當,明年開頭,家家都是一本新帳,界限分明,清清楚楚。你說呢!」

  唐子韶一楞,心裡七上八下,念頭很多;定一定神說:「大先生,年底下,景況好的要來贖當頭;年過不去的,要求當當,生意正忙的時候,來個大調動,不弄得天下大亂?」

  「這話倒也不錯。不過章程可以先擬,叫大家預備起來;一過了年,逢到淡月,再來調動。」

  「是的。這樣子才是正辦。」

  奉命回來,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,關起門來密談。原來唐潘勾結舞弊,已曆多年;毛病最多的是滿當的衣服──公濟典為了滿當的衣服太多,特為設了一家估衣鋪,招牌叫做「公濟衣莊」;各典滿當的衣服,都發衣莊去叫賣,有的原封不動,有的是掉了包的,明明一件八成新「蘿蔔絲」的羊裘,送到衣莊,變了一件「光板」。當鋪寫票,向來將值錢的東西寫得一文不值,明明是個金打簧表,當票上卻寫的是「黃銅爛表一個」。那筆龍飛鳳舞的狂草,除了朝奉自己,無人能識,所以從無顧客,提過抗議;而因為如此「寫票」記帳,滿當之物要掉包,亦就無從查考了。

  公濟典掉包掉得最凶,紫貂換成紫羔,紡綢換成竹衣,拿來跟公濟衣莊的進貨帳一對,清弊畢現,那時就會弄得難看了。

  談來談去,唯一的挽救之道,便是根本打消這個計畫。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,不宜大事更張的說法,將此事緩得一緩以外,別無可以駁倒此一計畫的理由。潘茂承一籌莫展;唐子韶卻想到了一個萬不得已的主意,不過這個主意只能悄悄去做,決不能聲張;而且能不能做,還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。

  原來唐子韶是微州人,微州朝奉到外地謀生,都不帶家眷;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,三年前送了他一個名叫月如的丫頭做姨太太。月如自從嫁了唐子韶,不到半年工夫,竟似脫胎骨變了另一個人,頭髮本來發黃,變黑變多了;皮膚本來粗糙,變白變細了;她的身材本不壞,此時越顯得蜂腰豐臀,逗人遐思;尤其是那雙眼睛,本來呆滯失神,老像沒有睡足似的,忽然變得水汪汪地,顧盼之間,彷佛一道閃光,懾人心魄。

  為此,胡雪岩頗為動心,言談神氣之間,每每流露出躍躍欲試之情;唐子韶早已發覺,只是裝做不知而已。如今事急無奈,才想到了這條美人計,若能說服月如,事成一半了。

  事先經過一番盤算,決定脅以利害,「月如,」他說:「禍事臨頭了。」

  「禍事?」月如自不免吃驚,急急問說「你闖了什麼禍?」

  「也可以說是我自己闖的禍。」他指著月如頭上插的一支翠玉釵,手上戴的一個祖母綠的戒指問道:「你知道不知道,這些東西哪裡來的?」

  「不是滿當貨嗎?」

  「不錯,應該是滿當貨,我當做原主來贖了回去了。」唐子韶說,「這就算做手做舞弊,查出來不得了。」

  「不會的,大先生為人頂厚道,你跟他老實說一聲,認個錯,他不會為難你的。」

  「沒有用,不是我一個的事,一定會查出來。到那時候,不用大先生開口請我走路,我自己也沒有這張臉再在杭州混了,只好回家吃老米飯。」唐子韶緊接著又哭喪著臉說:「在我自己是自作孽,心裡難過的是害了你。」

  「害了我?」月如大驚,「怎麼會害了我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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