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二七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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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笑蘇會意,監工這個有油水的好差使,多半可以撈得到手了;當下聚精會神地盤算了好一會,方始問道:「大先生想多少日子完工?」 「五十天如何?」 「五十天就得要用一百二十個人。」曾笑蘇屈著手指計算,「照圖施工,四處山洞,每洞工匠二十天;下餘四十名,專運石料。舂漿五天,施工二十天,預備改作十天,結頂十天。如果一切順利,四十五天可以完工。大先生要大宴賓客,日子挑在五十天以後好了。」 胡雪岩不置可否,轉臉問道:「應先生看怎麼樣?」 「算得很精明。不過稍微緊了一點,施工的時候,稍一放鬆,五十天就不夠用了。」 「原有五天的餘裕打在裡面,」曾笑蘇答說:「應先生,你老有所不知,倘或是在別處施工,也許石料不齊、人手不足,我不敢說哪天一定可以完工;在我們胡大先生府上,要人有人、要錢有錢、要料有料,五十天完工,是有把握的。」 「說得是。」 有應崇這句話,就像朝廷逢到子午卯酉大比之年,放各省鄉試主考,先欽派兩榜出身的大員,將夠資格派充考官的京官,集合起來,考上一考,合格了方能放出去當正副主考那樣,曾笑蘇能充任監工之職,已由慶崇認可,胡雪岩自是信任不疑。 於是擇吉開工,一百二十名工匠,在早已將原有假山拆掉的的空地上,分做十二圈,開始舂漿;事先有總管胡雲關照:「舂漿不能出聲,老太太討厭那種聲音。」 原來其中有個講究。所謂舂漿的漿,杭州人稱之為「嫋漿」,專有一種樹葉子,用水一泡,稠稠地像婦女梳頭用的刨花水;然後用石灰、黃泥摻合,加入這種稠汁,就可以開始舂了。 舂漿的法子是,幾個人繞著石灰、黃泥圍成一圈,每人手裡一把齊腰的丁字錘,錘身是飯碗粗的一根栗木柱,柱底鑲半圓形的鐵錘;柱頂有條兩尺長鑲得很牢固的橫木,以便把握。 到得圍攏站齊,為頭的一聲訊號,往後退步,腰身挺起,順勢將丁字錘往上一翻,翻到朝天往下落,同時進步彎腰,錘頭重重舂在石灰、黃泥上──另有人不斷地用木杓舀著稠汁往上澆。起始是白灰、黃泥灼然可見,後來渾然融合,舂得愈久,韌性愈佳。杭州人修造墳墓,棺木四周,必實以嫋,乾燥以後,堅硬異常,真正是「刀槍不入」,杭州盜墓之風不熾,即因得力於嫋漿。至於有那要遷葬的,另有一個破嫋漿之法;法子是打開墳頭,遍澆烈性燒酒,用火點燃,等酒盡火熄,泥質發脆,自能下鋤。 從前明太祖造南京城,責成元末巨富沈萬三施工,城牆用巨石堆砌,接縫用糯米熬漿粘合,所以能歷數百年不壞。嫋漿居然亦有此功用,最要緊的是,舂得勻、舂得久;所以為頭的訊號,關係不淺,而訊號無非「邪許」之聲,從宣洩勞苦的「力笨之歌」中,音節上自然有指揮下錘輕重徐疾,計算錘數,以及移動步伐「尺寸」的作用在內──舂嫋漿的人,一面舂,一面慢慢向右轉,為的是求均勻,同時亦為計算工夫的一種方法,大致總要轉到十二至十六圈,那嫋漿的功用,才能發揮到頂點。 除了修造墳墓以外,嫋漿另外的用途,就是起造假山,石料與石料的接合,非用嫋漿,不能堅固。但這一有特殊音節的「邪許」之聲,春秋每聞於定山;自然而然地使人意識到,附近又有一座新墳在造。 胡老太太年紀大了,惡聞此聲,所以由胡雲福交代下來,不准出聲。 這一來便如軍隊失去號令,自然混亂不齊,手腳慢了。曾笑蘇求功心切,不免責駡叱聽;工匠敢怒不敢言,到得散工出門,議論紛紛,不說曾笑蘇不體恤人,卻說胡家刻薄。 刻薄之事,不是沒有,只是胡雪岩根本不知。從來大戶人家有所興作,包工或者工頭,總難免偷工減料;起造假山,料無可減,工卻可偷,只以曾笑蘇頗為精明,不敢虛報人數,只以學徒下手混充熟練的工匠。頭兩天還好,到第三天情形就不大對了;曾笑蘇挖空心思,定了個規矩,工錢不許先支,當日發給。散工時,園門口置特製的八尺多高條凳一張,每班十二人,上置十二份工錢,各人自取,不得接手代遞;手不夠長拿不到的,就算白做。不但未成年的學徒,只好眼淚汪汪,空手出門;就是身矮的,也是徒呼奈何。曾笑蘇還得意洋洋地表功,道是「身長力不虧。矮子縱有氣力也有限;試問堆假山沒有力氣,有何用處?這是存優汰劣的不二法門。」 可是外頭的輿論就不堪聞問了,傳來傳去,說是胡雪岩仗勢欺人,叫人做了工,不發工錢。有人不信,說「胡大先生做好事出名的,哪裡會有這樣刻薄?」無奈人證俱在,想替他說好話的人,也開不得口了。 還有件事,更為荒唐。一年胡雪岩為亡父冥壽作佛事,時逢初冬,施衣施食,只要自己捨得下臉的,都可以排隊來領,每人藍布棉襖一件,飯碗大約白麵饅頭四個。棉襖、饅頭都經胡雪岩自己看過、嘗過,毫不馬虎;這場好事,應該做得很好,不道有人咬牙切齒在痛駡。 說來說去,還是胡雪岩用人不當;主事的膽大妄為。原來有那貪小的,排了一次隊,第二次再來,多領一份。這往寬處說,他也是花了工夫氣力,多換得一份施捨,不算白撿便宜;就算從嚴,訓斥幾句,亦就至矣盡矣,誰知主事者別出心裁,等人頭一次來領了棉襖、饅頭,到出口處有一班「待詔」在等著──剃頭匠別稱「待詔」,每人一把剃刀,頭髮剃去一塊,作為已領施捨的記號;倘或不願,除非不領。 「小爺叔,」七姑奶奶談到這件事,猶有餘憤,「你倒想想,有的天不亮去排隊,輪到日中才輪到,料不到有這麼一個規矩,要不領呢,白吃一場辛苦,於心不甘:要領呢,頭髮缺一塊,掛了塊穿舍衣的招牌在那裡,真叫進退兩難,有個不咬牙切齒的嗎?」 這幾句話說得胡雪岩臉上紅一陣、青一陣,深秋天氣,背上卻濕漉漉地冒汗,「七姐,」他說:「你說的情形,我一點都不知道。我回去要查,查出來我要狗血噴頭,罵他一頓。」 「你也不必去查。這個人已經不在小爺叔你那裡了,我才說的。」 「這樣說,還有這樣子的人在那裡?」 七姑奶奶默然,也就是默認。古應春覺得話既說到如此,就索性再勸一勸他。 古應春追隨胡雪岩多年,當初創業維艱的經過大多熟悉,所以勸他的話不但很多,而且有深刻,「小爺叔,」他說:「你的事業當中,典當在你看,完全是為了方便窮人,不想賺錢。話是這樣說,天下哪有不賺錢的典當?不過,因為你有這番意思在那裡,明明應該賺的也不賺了。小爺叔,這一層,不知道你想過沒有?」 「我想過。我同他們說:錢莊是有錢人的當鋪,當鋪是窮人的錢莊。有錢的人,我來對付,他『當信用』、『當交情』,能不能當,能當多少,我大致有數。窮人太多,我照顧不到,都托你們了,大家要憑天良。我想,那班『徽州朋友』我待他們不壞,應該不至於沒良心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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