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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「我愁的是樹大招風。小爺叔,你是丈八燈檯,多少人沾你的光,照出一條路來,走得又快又穩,可惜你照不見自己。」

  「丈八燈檯」這句俗語,是如此用法,胡雪岩覺得格外貼切,因而也就更重視她的下文了。

  「七姐,虧得還有你看得清楚。今天沒有外人,請你老實說,我有哪些毛病要改?」

  七姑奶奶沉吟不語。她本想著:「你認為你用的人都得力,裡外都能繃得住,這一點就要改。」不過這好像一概抹煞,會惹胡雪岩起反感,而況事實上也有困難,如果他這樣說一句:「照你說起來,我用的人通通要換過;請問,一時之刻哪裡去找這麼多人?找來的人是不是個個靠得住。」這就無辭以答了。

  古應春多少看出她的心思,怕她說得過分徒亂人意,無裨實際,便暗示她說:「阿七,你談一兩件小事,小爺叔心裡自然有數。」

  「好!」七姑奶奶接受了這個建議,略想一想說道:「小爺叔,我講兩件你自己不知道,人家替你得罪了人,都記在你帳上的事。」

  第一件花園落成以後,胡雪岩對其中的假山不滿意,決心改造。請了幾個專工此道的人來看,畫了圖樣,亦不見得有何出色之處,最後打聽到京中有個大名家,姓應單名一個崇字,河南人,咸豐初年是怡親王載垣門下的清客。辛酉政變;載垣家破人亡,應崇眼看起高樓,眼看他樓坍了,感慨甚深;因而遁入西山,閉門課子,不聞外事。好在當年載垣炙手可熱時,應崇曾獲厚贈,粗茶淡飯的生計,維持個幾年,還不至於拮据。

  這應崇本來不想出山,經不起胡雪岩卑詞厚幣,加以派去延請的劉不才,能言善道,終於將他請到了杭州。

  實地看了已造好的假山,又看了好些繪而未用的圖樣,應崇覺得也不算太壞,只須修改,不必重造。但胡雪岩不以為然,堅持全盤更新;應崇心想,這是錢太多的緣故,不過,這話不便說破;交淺言深,會使得胡雪岩誤會他胸中本無丘壑,所以不敢拆了重造。

  也就是這好強爭勝的一念,應崇關起門來,一個月不下樓,畫成了一幅草圖,卻還不肯出以示人,每天在六橋三竺之間,策杖徜徉,或者深入南北高峰,探幽搜奇,回來挑燈展圖,細細修改。到得三個月後,終於殺青了。

  這一套圖一共十七張,一幅總圖、十六幅分圖,奇岩怪壑,百折千回,方丈之地,以小見大,令人拍案叫絕。胡雪岩大喜過望,設盛筵款待,當面約請監工,應崇也答應了。

  造假山當然要選奇石。杭州是南宋的都城,名園甚多,也有廢棄了的;應崇一一看過,卻都不甚當意。這天到了貢院西橋,一處廢園,據說原是嚴嵩的乾兒子趙文華的祠堂,其中有塊臥倒在地的石頭,卻大有可觀論石之美,有個三字訣,叫做「瘦、皺、透」,應崇看這塊石頭雖一半埋在土中,但露出地面的部分,足以當此三字,判斷另一半亦複如是。

  正在反復觀賞之時,只見有個鬚眉全白老者,短衣草鞋,手裡捏一枝湘妃竹的旱煙袋,意態蕭閑地踱了過來。應崇看他打扮不似縉紳先生,那氣度卻似退歸林下的大老,頓時肅然起敬地問訊。

  「老先生尊姓?」

  「不敢當。我姓趙。足下貴姓?」

  「敝姓應。」應崇問道:「請問趙老先生,這廢園可有人管?」

  「怎麼沒有?我就是。」

  「喔!失敬,失敬。」應崇連連拱手。

  趙老者一面擎著旱煙袋還禮,一面問道:「足下要找管園的,有何見教。」

  「想請教請教這塊石頭。」

  趙老者點點頭,將應崇自上而下端詳了一番問道:「足下想來亦有米顛之癖。〔注:米芾ㄈㄨˊ,人名。(西元一〇五一─一一〇七)字元章,號海嶽外史,又號鹿門居士。宋襄陽人,世稱為米襄陽。倜儻不羈,舉止顛狂,故世稱為米顛。為文奇險,妙於翰墨,畫山水人物,亦自成一家,愛金石古器,尤愛奇山,世有元章拜石之語。官至禮部員外郎,或稱為米南宮。著有寶晉英光集、書史、畫史、硯史等書。〕既承下問,不敢不告;提起這塊石頭,大有來歷,原是從大樑艮嶽運來的。」

  原來是宋徽宗艮嶽的舊物,千里迢迢,從開封運來,亙曆六、七百年之久,名貴可知。

  「足下恐怕還不知道這塊石頭真正的妙處。」趙老者回頭喊道:「小四兒,拿根『浪竿』來!」

  晾衣服用的竹竿,杭州叫做「浪竿」。小四知道要「浪竿」作何用途,取了來一言不發,從石頭的一端伸進竹竿去──這時應崇才發現石頭中間有個碗大的孔,貫通兩頭,竹竿很容易地從另一面冒出頭來。

  「這才是真正的『一線天』。」應崇很快地想到這塊石頭迭在假山上,到得正午,陽光直射入山洞,圓圓的一道光柱,豈非很別致的一景。

  「趙老,」應崇率直問道:「這塊石頭能不能割愛?」

  趙老者又細看了幾眼,開口說道:「足下是自己起造園林,還是為人物色材料。」

  「實不相瞞,我是應胡財神之邀,替他來改造花園,得此奇石,我的圖樣又要修改了。」

  「原來是他!」趙老者搖搖頭說:「我不造這個孽。」

  應崇愕然,「趙老,」他問:「這話怎麼說?」

  「說起來,這位胡大先生倒是值得佩服的,好事也做得不少。可惜,這幾年來驕奢淫逸,大改本性,都是他手下那班卑鄙小人奉承得他不知道天高地厚。從來勤儉興家,驕奢必敗;只看這塊石頭,當年道君皇帝,如果不是要起艮嶽,弄出什麼『花石綱』來,金兵哪裡到得了汴梁?足下既以此為業,想來平生也替達官貴人造過不少花園,不知道這幾家的主人,有哪幾家是有賢子孫的?至於這位胡大先生,尾大不掉,真是他的好朋友要勸勸他,趁早收山;倘或依舊攛掇他揮霍無度,遲早有受良心責備之一日。」

  這番侃侃而談,使得應崇汗流浹背,深悔出山之非計。但事已如此,總不能說退還聘金,收回圖樣;只好托詞家鄉有急事,堅辭監工的職務。

  胡雪岩再三挽留留不住,只好請他薦賢自代。應崇卻不過情,而且畢竟是一番心血所寄,也怕為俗手埋沒;看胡家的清客中,有個名叫曾笑蘇的,對此道不算外行,有時談起來頗有創見,因而說了句:「曾笑蘇堪當此任。」

  胡雪岩用人,一定要先摸清此人的本事;隨即將曾笑蘇請了來,當著應崇的面,要他細看圖樣,然後問道:「照應先生的圖樣,不曉得要多少日子,才能完工?」

  「這,」曾笑蘇笑道:「當著大行家在這裡,哪有我置喙的餘地。」

  「不敢,不敢!」應崇接口,同時拋了個眼色給他:「笑蘇兄,請你估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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