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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「怎麼?」古應春問:「小爺叔,你是怎麼做錯了呢?」

  「我當時冷笑一聲說:『不錯,我胡某人一生冤枉錢不曉得花了多少,不過獨獨在你身上是例外。』我身上正好有一張北京『四大恒』的銀票,數目是一千兩;我說:『今天註定要破財,也說不得了。』我點根洋火,當著他的面,把那張銀票燒掉了。」

  「他怎麼樣呢?氣壞了?」

  「他倒沒有氣壞;說出一句話來,把我氣壞了。」

  「他怎麼說?」

  「他說:『胡大先生,你不要來這套騙小伢兒的把戲:你們阜康跟四大恒是同行,銀票燒掉可以掛失的。』」

  古應春夫婦默然。然後七姑奶奶說道:「小爺叔,你吃了啞巴虧了。」

  確是個啞巴虧。胡雪岩根本沒有想到可以「掛失」;及至此人一說破,卻又決不能去掛失,否則正好坐實了此人的說法,是「騙小伢兒的把戲」。

  「後來有人問我,我說有這樁事情;問我有沒有掛失?我只好笑笑,答他一句:『你說呢?』」

  「能有人問,還是好的,至少還有個讓人家看看你小爺叔態度的機會。就怕人家不問,一聽說有這件事,馬上就想到一定已經掛失了,問都不用問的。」古應春說:「阿七說得不錯,小爺叔,你這個啞巴虧吃得很大。」

  「吃了虧要學乖。」胡雪岩接口說道:「我後來想想,這位仁兄的確是有道理,花錢的事,就是我該當做的事,根本就不應去問他的用途。如果說我花得冤枉了,那麼我掙來的錢呢?在我這面說,掙錢靠眼光、靠手腕、靠精神力氣,不過我也要想想虧本的人,他那面蝕本蝕得冤枉,我這面掙的就是冤枉錢。」

  「小爺叔的論調,越來越玄妙了。」古應春笑道:「掙錢也有冤枉的?」

  「掙了錢不會用,掙的就是冤枉錢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淮揚一帶有種『磬響錢』,你們有沒有聽說過?」

  古應春初聞此「磬響錢」三字,七姑奶奶倒聽說過,有那一班錙銖必較,積資千萬,而惡衣惡食,一錢如命的富商,偏偏生個敗家子,無奈做老子的錢管得緊,就只好到處借債了。利息當然比向「老西兒」借印子錢還要凶,卻有一樣好處,在敗家子還不起錢的時候,決不會來催討。

  「那末要到什麼時候還呢?」七姑奶奶自問自答地為古應春解釋:「要到他老子死的那天。人一咽氣,頭一件事是請個尚來念『倒頭經』;和尚手裡的磬一響,債主就上門了,所以叫做磬響錢。」

  「與其不孝子孫來花,不如自己花,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本來也無所謂。不過,小爺叔,你說花錢的事,就是該當你做的事,這話。」古應春很含蓄地說:「只怕也還有斟酌的餘地。」

  「我想過好幾遍了,既然人家叫我『財神』,我就是應該散財的,不然就有煩惱。」胡雪岩急轉直下地回入本題,「譬如說明年老太太六十九,我一定要做。不做,忌我的人就有話說了,怎麼說呢?說胡某人一向好面子,如今兩江總督是左大人,正好借他的威風來耍一耍排場;不做不是他不想做,是左大人對他不比從前了,胡老太太做生日,禮是當然要送的,不過普普通通一份壽禮,想要如何替他做面子,是不會有的事。倒不如自己識相為妙。七姐,你說,如何我不做,是不是會有這種情形。」

  七姑奶奶不能不承認,卻換了一種說法:「做九原是好做的。」

  「明年做了九,後年還要做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如果不做,又有人說閒話了,說胡老太太做七十歲是早已定規了的。只為想借左大人招搖,所以提前一年。做過了也就算了;他這兩年的境況不比從前,能省就省了。七姐,你要曉得,這比明年不做還要壞!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這點你還不明白?」古應春接口:「這句話一傳開來,阜康的存款就要打折扣了。」

  「豈止打折扣?」胡雪岩掉了句文:「牽一髮而動全身,馬上就是一個大風浪。」

  七姑奶奶無法想像,會是怎樣的一種「大風浪」?只是看他臉上有難得一見的警惕之色,忍不住將她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句話說了出來。

  「小爺叔,我也要勸你,好收收了。不過,我這句話,跟老太太說的,意思稍為有點不同,老太太是說排場能收則收,不必再擺開來;我說的收一收是能不做的生意不做;該做的生意要好好兒做。」

  此言一出,首先古應春覺得十分刺耳,不免責備:「你這話是怎麼說的?小爺叔做生意,還要你來批評?」

  「應春!」胡雪岩伸手按著他擺在桌上的手,攔住他的話說:「現在肯同我說真話的,只有七姐了。我要聽!」說著還重重地點一點頭。

  古應春原是覺得胡雪岩的性情,跟以前不大一樣了,怕七姑奶奶言語過於率直,惹他心中不快;即或不言,總是件掃興的事。既然他樂聞逆耳之言,他當然沒有再阻撓的必要;不過仍舊向妻子拋了個眼色,示意她措詞要婉轉。

  「有些話我擺在肚皮裡好久了,想說沒有機會。既然小爺叔要聽,我就實話直說了,得罪人我也不怕;只要小爺叔有一句兩句聽進去,就算人家記我的恨,我也是犯得著的。」

  由這一段開場白,胡雪岩便知她要批評他所用的人,對這一點,他很在意;也很自負,他認為他之有今日立下這番幹嘉年間,揚州鹽商全盛時期都及不上的局面,得力於他能識人,更能用人,這當然要明查暗訪,才能知道一個人的長處何在,毛病在哪裡?不過,他聽人月旦人物,胸中卻自有丘壑,首先要看批評人的人,自己有沒有可批評之處?然後才來衡量那些批評,哪一句是可以聽的、哪一句是對方希望他能聽的。七姑奶奶是極少數他認為應該佩服的人之一,她對人的批評,不但要聽,而且惟恐她言之不盡,因而覺得有鼓勵她的必要。

  「七姐,沒有人會記你的恨,因為沒有人會曉得你同我說的話。你有見到的地方,儘管說;就是我有錯處,你亦不必客氣,你說了實話,我只有感激,決不會怪你。」

  有這樣誠懇的表示,反使得七姑奶奶覺得光是批評某些人,猶不足以盡其忠悃,要批評就要從根本上去批評毛病的由來。

  「小爺叔,說實話,跟前個十來年比起來,我對你的敬重打折扣了;不過小爺叔,對你的關心,是有增無減。思前想後,有時候為你想得一夜困不著。」

  這話說得胡雪岩聳然動容,「七姐,」他說:「我們是患難之交,我最佩服你是女中丈夫。我自己也知道,做人處世,沒有十幾年前那樣,處處為人著想,不過,總還不算對不起人。場面雖然扯得大,用的人是得力的,裡裡外外都繃得牢,不曉得七姐是為啥為我愁得一夜困不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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