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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


  只是眼前有一樣情況,非速謀對策不可,光緒五年怡和洋行在蘇州河邊,設了一家繅絲廠;今年──光緒七年,有個湖州人黃佐卿也開了一家,字型大小名為公和永:還有一家公平繅絲廠,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資,亦在密鑼緊鼓地籌備之中。

  怡和與公和永這兩家繅絲廠,都還沒有開工,主要的原因是,反對的人太多。一部機器抵得上三十個人,換句話說,機器開工一日的產量,用人工要一個月。這一來,浙西農村中,多少絲戶的生計,有斷絕之虞。因此絲業公所發起抵制,實際上是胡雪岩發起抵制。絲業公所的管事,都惟他馬首是瞻的。

  但這三家新式繅絲廠,勢成騎虎,尤其是怡和、公平兩家;倘或不辦新式繅絲廠,他們在歐州的客戶,都會轉向日本去買高品質的絲。

  因為如此,三家新式繅絲廠,居然聯成一起,共同聘請義大利人麥登斯為總工程師,指導三廠的技師,操作購自義大利或法國的機器;同時派人下鄉,預付價款,買明年的新絲。這一下,可以說與胡雪岩發起的抵制,進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。

  胡雪岩手下的謀士,對這件事分成兩派,大多數贊成抵制;少部分主張順應潮流,古應春就曾很剴切地勸過他。

  「小爺叔,如今不是天朝大國的日子了,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。機器繅絲,不斷不毛,雪白發亮,跟發黃的土絲擺在一起看,真像大小姐跟燒火丫頭站在一起,不能比了。這是沒法子的事,當年英國發明蒸汽機,還不是多少人反對,可是到後來呢?」

  「你說的道理不錯,不過鄉下那許多絲戶,手裡沒有『生活』做,叫他們吃什麼?」胡雪岩說:「我盡我的心,能保護住他們一天,我盡一天的心。真的潮流沖得他們立腳不住,我良心上也過得去了。」

  這不是講良心的事!古應春心裡在想,如果真的能將三廠打倒,關門拍賣機器,那時不妨找幾個人合夥接手,撿個現成的大便宜。當然,胡雪岩如果願意,讓他占大股,不過此時還不宜說破。

  於是古應春一變而為很熱心地策劃抵制的步驟,最緊要的一著是,控制原料,胡雪岩以同樣的價錢買絲,憑過去的關係,當然比工廠有利。無奈怡和、公平兩廠,財力雄厚,後又提高收購價格;胡雪岩一看情勢不妙,靈機一動,大量出貨;及至怡和、公平兩行高價購入,行情轉平,胡雪岩搶先補進,一出一進很賺了一筆。

  這第一回合,怡和、公平吃了虧,手中雖有存貨,初期開工,不愁沒有原料,但以後勢必難乎為繼,而就在這時候,胡雪岩又有機會了。

  機會就是左宗棠來當兩江總督,「應春,」他說:「我們現在講公平交易。怡和、公平用機器,我們用手,你說公平不公平?」

  「這不公平是沒法子的事。」

  「怎麼會沒有法子?當然有,只看當道肯不肯做,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情,不肯做,湘陰就肯做了。等我來說動他。」

  「小爺叔,」古應春笑了,「說了半天,到底什麼事肯做不肯做?」

  「加繭捐。要教他們成本上漲,無利可圖,那就一定要關門大吉了。」

  這繭捐當然是有差別的,否則同樣增加,還是競爭不過人家。古應春覺得用這一著對付洋商,確是很厲害;但須防洋商策動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,經由李鴻章的關係,向總理衙門提出交涉。

  「不會的。」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:「合肥碰了兩個釘子,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多管閒事了。再說,我們江浙的絲業,跟他北洋風馬牛不相及,他就要想管閒事,你想,湘陰會買他的帳嗎?」

  正談到這裡,七姑奶奶來招呼吃宵夜。古家是很洋派的。飯廳正中擺一張桃花心木的長餐的桌,六把法國宮廷式的椅子;不過坐位還是照中國規矩,拿長餐桌兩端的主位當作上座;古應春夫婦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,弄成個反客為主的局面。

  宵夜粥菜是火腿、皮蛋、肉鬆、蝦子乳腐,糟油蘿蔔之類的醬菜,在水晶吊燈照耀之下,色彩鮮豔,頗能逗人食欲,「我想吃點酒。」胡雪岩說:「這兩天筋骨有點發酸。」

  筋骨發酸便得喝「虎骨木瓜燒」,這是胡慶餘堂所產馳名南北的藥酒。胡雪岩的酒量很淺,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腳玻璃杯中倒了半杯。

  「七姐,」胡雪岩銜杯問道:「你啥辰光到杭州去?老太太一直在牽記你。」

  「我也牽記老太太。」七姑奶奶答說,「年裡恐怕抽不出工夫,開了春一定去。」

  「喔,有件事我要跟你們商量。明年老太太六十九,後年整七十;我想趁湘陰在這裡,九也要做,十也要做。」

  胡雪岩的門客與屬下,早就在談論,胡老太太七十整壽,要大大熱鬧一番;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兩江總督的風光,明年就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,這一點七姑奶奶倒不反對,不過俗語有「做九不做十」之說,如果「九也要做,十也要做」就不免過分了。

  心裡是這樣想,可是不論如何,總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,不便說什麼煞風景的話,只是這樣答說:「九也好,十也好,只要老太太高興就好。」

  「場面撐起來不容易,收起來也很難。」胡雪岩說,「這幾年洋務發達,洋人帶來的東西不少,有好的,也有壞的;學好的少,學壞的多,如果本來就壞,再學了洋人那套我們中國人不懂的花樣,耍起壞來,真是讓他賣到金山去當豬仔,都還不知道是怎麼樣到了外國的。七姐,你說可怕不可怕?」

 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,含含糊糊答一聲:「嗯。」

  「前一晌有個人來跟我告幫。」胡雪岩又說:「告幫就告幫好了,這個人的說法,另有一套,他說:『胡大先生,你該當做的不做,外頭就會說你的閒話,你犯不著。』我說:『人生在世,忠孝為本;除此以外,有啥是該當做的事?我只要五倫上不虧,不管做啥,沒有人好批評我。』他說:『不然,五倫之外,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該當做的事。』我問:『是啥?』你們道他怎麼說?他說:『花錢。』」

  此人的說法是:胡雪岩以豪奢出名,所以遇到花錢的事,就是他該做的事。否則就不成其為胡雪岩了,接下來便要借五百兩銀子;問他作何用途,卻無以為答。

  「我也曉得他要去還賭帳,如果老實跟我說,小數目也無所謂。哪曉得他說:『胡大先生,你不要問我啥用途,跟你借錢,是用不著要理由的。大家都說你一生慷慨,冤枉錢也不知道花了多少。你現在為五百兩銀子要問我的用途,傳出去就顯得你胡大先生「一鈿不落虛實地」,不是肯花冤枉錢的人。』你們想,我要不要光火?」

  「當然要光火。」古應春答說:「明明是要脅;意思不借給他,他就要到處去說壞話。可惡!」

  「可惡之極!」胡雪岩接著往下談:「我心裡在想,不借給他,用不著說,當然沒有好話;借給他呢?此人說話向來刻薄,一定得便宜賣乖,說是『你們看,我當面罵他冤大頭,他還是不敢不借給我。他就是這樣子「不點不亮的蠟燭脾氣」』你們倒替我想想,我應該怎麼辦?」

  「叫我啊!」七姑奶奶氣鼓鼓地說:「五百兩銀子照出,不過,他不要想用,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給善堂。」

  胡雪岩歎口氣,「七姐,」他說:「我當時要有你這點聰明就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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