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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最明顯的實例是,曾紀澤從俄國打回來的電報,到上海只須一天;而上海至北京,由輪船傳遞,要六、七天,如果海道不通,由陸路驛遞,最快也得十天,「是上海至京僅二千數百里,較之俄國至上海數萬里反遲十倍。」電報的靈捷,真令人夢想不到。

  至於軍務上的用途,李鴻章舉大沽北塘海口炮臺至天津的軍報為例,說是「號如各營,頃刻回應」。這兩句話對醇親王來說,真有莫大的魅力,全力支持李鴻章的要求,亦即是接納了盛宣懷的策劃,決定建設天津至上海的陸路電線,當然是委任盛宣懷負責籌備。

  其時他在招商局舞弊的案子,已將發作,盛宣懷看得很清楚,籌辦內陸電報一事辦成功,可以將功折罪;但必須從速進行,而且要諸端並舉,頭緒搞得非常複雜,非由他一手經理,換一個人就無從措手不可,因為那一來即令有了處分,亦不能馬上執行。只要一拖下來,等大功告成,李鴻章奏請獎敘,自然可以抵消原有的處分。

  因此,盛宣懷首先在天津設立電報總局,奉到總辦的差委外,立刻到上海聘請丹麥教習,在天津開辦電報學堂;同時向外洋採買機器,三天一個稟帖;五天一個條陳,把場面搞得非常熱鬧,至於最要緊的勘察線路,卻不妨慢慢進行,他知道這件事很麻煩,不願一上來便遭遇一片反對的聲浪,且等機器買到了,人也訓練好了,諸事就緒,就差架線,那時用一道上諭,責成沿路各省督撫實力奉行,自然暢能無阻。

  胡雪岩料事,一向總有七八分把握;在他以為盛宣懷這一關就算能過得去,「電報總局總辦」這個差使,一定不保。哪知這一回的預料,完全落空。

  依然是徐用儀那裡來的消息,劉坤一的奏摺,讓慈禧太后塞在抽斗裡了。凡是外省的奏摺,由各省駐京的「提塘官」直接送交內奏事處,用黃匣呈送御前──目前是送到長春宮由慈禧太后先看,在軟而厚的摺子上,用指甲掐出記號,內奏事處的太監看掐痕用朱筆代批,不外乎「知道了」、「該部知道」、「交議」,以及請安摺子上批一個「安」字之類。凡是重要事件,一定「交議」亦就是交軍機,名為處議奏;在第二天一清早發交值班的軍機章京,名為「早事」,奏摺留中,「早事」不下,軍機處根本不知有此一折,自然也就無從催問,當然也可以假作不知,故意不問;盛宣懷在軍機都打點到了,所以絕無人談論劉坤一有這麼一個複奏。

  能使得慈禧太后作此釜底抽薪的措施,有人說是李蓮英的功勞;但據徐用儀說,卻得力于醇王的庇護;而醇王的肯出大力,主要還是盛宣懷那三寸不爛之舌厲害。

  由於李蓮英的保薦,醇王特地在宣武門內太平湖的府邸接見盛宣懷,原來從光緒皇帝接位以後,醇王是「皇帝本生父」的身分,大家怕他以「太上皇」自居,所以近支親貴及朝中重臣,都認為他不宜過問政務,投閒置散,只管著神機營,六七年下來,不免靜極思動;如今慈安太后駕崩,慈禧太后大權獨攬,而恭王當政二十年,已有倦勤的模樣,看樣子起而代之的日子已不會遠。一旦接了軍機處,必定同時也接總理衙門,當今政事,最要緊的是洋務,聽說盛宣懷在這方面是個難得的人才;又聽說電報是最得力的「耳目」,究竟如何得力?卻還茫然不解,因而聽得李鴻章談起盛宣懷的能幹,以及籌辦電報總局如何盡心盡力,當即欣然表示:「我很想找他來談一談。」

  盛宣懷以前雖沒有見過醇王,但醇王信任的一個門客「張師爺」,卻早為盛宣懷所結納,逢年過節,必有禮物;不一定貴重,但樣數很多,而且常常有新奇之物,顯得情意殷勤,張師爺對盛宣懷頗有好感,所以在他未見醇王以前,特別關照兩點:第一、醇王跟恭王不同,恭王認為中國要跟西洋學,醇王不以為中國人不如洋人。第二、醇王雖然好武,但自己覺得書也讀得很好,詩文都不差,所以說話時要當心,千萬不能讓他覺得人家以為他但明武略,並無文采。

  盛宣懷心領神會,想起素有往來的工部尚書翁同龢,身為帝師,與醇王走得很近,常常吟詩唱和,便去抄了些醇王的詩稿來,念熟了好幾首,以備「不時之需」。〔注:翁同龢,ㄏㄜˊ,西元一八三〇至一九〇四,字叔平,號松禪,晚號瓶庵居士,清常熟人。咸豐進士第一,官至戶部尚書協辦大學士、軍機大臣,先後為穆宗、德宗師傅,宏獎士類,屢掌文衡,戊戌政變前罷官,卒於家。後追諡文恭。其詩文簡重,書法沉雄,晚歲以繪畫自娛,山水有古致。〕

  在府中撫松草堂大禮謁見了醇王,自然是站著回話;略略報了履歷,靜聽醇王發問。

  「那電報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

  「回王爺的話,電報本身並沒有什麼了不起,全靠活用;所謂『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』如此而已。」

  醇王聽他能引用岳武穆的話,不免另眼相看,便即問說:「你也讀過兵書?」

  「在王爺面前,怎麼敢說讀過兵書?不過英法內犯,文宗顯皇帝西狩,憂國憂民,竟致於駕崩。那時如果不是王爺神武,力擒三凶,大局真不堪設想了。」盛宣懷略停一下又說:「那時有血氣的人,誰不想湔雪國恥;宣懷也就是在那時候,自不量力,看過一兩部兵書。」

  所謂「力擒三凶」,是指「辛酉政變」時,醇王受密命在熱河回鑾途中,夜擒肅順;到京以後,又主持逮捕怡親王載垣、鄭親王端華。那是醇王早年很得意的事,聽盛宣懷提到,不由得就面露笑容了。

  「宣懷在想,當年英法內犯時,如果也像去年那樣,由大沽口到天津架設了電線,大局就完全不同了。」

  「喔,」醇王很注意地問:「你倒說說其中的道理。」「有了電報,就是敵暗我明瞭。兵貴神速;制勝的要訣在『出其不意,攻其不備』,洋人剛剛上岸,兩眼漆黑,全靠他的器械精良,往前硬闖。可是他的耳目不靈,就可以智取;譬如他們有多少人?槍炮有多少?打算往哪一路進攻?我們打聽好了,發電報過來,就可以在險要之處,部署埋伏,殺他個片甲不回。」

  「啊,啊!」醇王不斷握拳,彷佛不勝扼腕似的。

  「僧忠親王的神武,天上聞名,八裡橋那一仗,非戰之罪;當時如果有電報,洋人決不能僥倖。」

  「我想想。」醇王閉上眼,過了好一會才睜開來,「照你的說法,洋人的兵輪來了,如果炮臺擋不住,一上了岸,行蹤就完全在我掌握之中,簡直是寸步難行了?」

  「是!王爺真是明見萬里。有了電報,不但洋人內犯,寸步難行,就是海口的炮臺也擋得住。譬如說,登州到大沽口,沿線如果有電報,就可以把洋人兵輪的方向、大小,還有天氣好壞,逐段報了過來,以逸待勞,有備無患,哪裡會有擋不住的道理?」

  「嗯,嗯。這道理也通。」醇王問道:「電報還有什麼用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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