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五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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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這話,還要理翁明示。」 「道理很簡單。」周理堂說:「譬如雪翁想造一座花園,這是花錢;可是所想的是如何起造樓臺、如何羅致花木、如何引泉入園、如何請人品題。這些東西想起來是很有趣的,自然而然把個『錢』字忘掉了。當然,這也不是人人辦得到的,力量不夠,要為錢犯愁,反而是自尋煩惱;雪翁根本不必愁錢,當然也就不會有煩惱。」 這使得胡雪岩想起了一個人的話;此人姓雷,江西人,他家從康熙年間開始,世世代代在內務府當差,凡有宮殿營造之事,都先找他家設計,然後按照尺寸比例,用硬紙版燙出樣子來。出了名的「樣子雷」,耳姓名反而不為人所知了。有一年胡雪岩進京,在應酬場中認識了「樣子雷」,聽他談先世的掌故,說他家全盛時代是在乾隆十六年以後,主要的職司是擴建一座圓明園,建成了請皇帝來看,某處不妥,立即拆掉改建,改得不滿意,複又拆去,這樣建了拆,拆了建,不知多少遍,總之終乾隆六十年,圓明園無一日不在大興土木之中。 乾隆年間,國庫充盈,皇帝只要覺得什麼事能夠怡情悅性,盡可以放手去做,不必愁錢,這也許就是他能夠克享天年的道理。聽了周理堂的話,印證乾隆皇帝的作為,胡雪岩的行事大改常度,雖仍然不忘如何賺錢,但想得更多的是,如何花錢?大起園林,縱情聲色;以前眠食不安,鬱鬱寡歡的毛病倒是消失了,卻另添了一樣病:腎虧。 好得是開設著一家海內第一的大藥鋪;連帶也認識了無數名醫、秘方珍藥,固本培元,差能彌補。補藥中最為胡雪岩所重視的是一種膏藥,名稱很難聽,叫做「狗皮膏」,但效用神妙;有了它,胡雪岩多娶幾房姬妾也不要緊了。 這狗皮膏,只有在北京一家祖傳的藥鋪才有。胡雪岩曾不惜重金,想聘請這家藥鋪的主人南下,到胡慶餘堂去專制狗皮膏,卻未能如願;想買他的秘方,便更是妄想了。因此,胡雪岩每逢春天,就得派專人到北京來採辦狗皮膏;這年自己進京,就不必再派人了。一到就關照汪惟賢訂購三百帖狗皮膏,只以一樣重要藥材缺貨,尚未制就,而胡雪岩可堅持要隨身攜藥南歸,這一來就不能不等了。 及至等到了藥,卻因徐用儀帶來的一個消息,胡雪岩決定再在京裡住一陣,要看一個人的神通到底大到如何程度? 「你帶著洋人陪森二爺先走。我倒要看看他一這關過得了,過不了?」胡雪岩說:「他的這套把戲,只有我頂清楚,說不定左大人會問我,也說不定另外還會有機會。」 另外會有什麼機會呢?古應春明白,如果「他」倒了,不獨胡雪岩去一個商場上的勁敵,而且也可能接辦招商局。 胡雪岩口中的「他」,是個常州人,名叫盛宣懷,字杏蓀。他的父親單名康,字旭人,盛康是道光二十四年的進士,由州縣做起,做到漢口道告老還鄉,在蘇州當紳士,因為盛宣懷需要利用老父的這種身分,在江蘇官場上為他打交道。 盛宣懷是一名秀才,年輕時跟有名的「孟河費家」學過醫;醫家要有割股之心,而盛宣懷只要有機會,就要打人家的主意,自覺不宜入這一行,所以進京捐了個主事,準備入仕。時當同治末年,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大興洋務;盛宣懷在這方面的腦筋特別快,而且記性好,口才更好,鑽頭覓縫,得以見了李鴻章一面;相談之下,大蒙賞識,便加捐了「花樣」,以候補道的身分,為李鴻章奏調到北洋當差,不久被派為招商局的會辦,以直隸的候補道,久駐上海,亦官亦商,花樣百出。 招商局創辦于同治十一年,出於李鴻章的建議,為了抵制外商輪船,「擬准官造商船,由華商雇領,並准其兼運漕糧,俾有專門生意,而不為洋商所排擠。」奉旨准予試辦,即由北洋撥借經費,另招商股,派浙江海運委員候補知府朱其昂籌辦,定名輪船招商局,向英國買了一條輪船,開始營業;由於經營不善,不過半年工夫,老本虧得光光。胡雪岩是股東之一,也送了幾萬銀子在裡頭。 同治十二年夏天,天津海關道陳欽建議李鴻章,派候補同知林槎到上海整理。陳、林都是廣東人,林槎在上海自然亦是找廣東同鄉,一個是怡和銀行的買辦唐廷樞;另外一個是富商徐潤,由他們募集商股四十余萬兩銀子接辦。但本有官本,且又領官款為運費,所以仍然是官督商辦,由北洋控制;此所以盛宣懷得以由李鴻章派去當會辦。 改組後的招商局,業務日有起色;徐潤又別組保險公司,承保本局船險,假公濟私,大發利市。洋商輪船公司,遇到勁敵,業務大不如前;美商旗昌洋行的股票,本來票面百兩升值已近一倍,結果跌到五十幾兩,且有繼續下跌的趨勢。 於是徐潤起意,收買旗昌,但在盛宣懷的策劃之下,變成了一個騙局。騙誰呢?騙曾當過江西巡撫、福建船政大臣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沈葆楨,而實際上是騙公家的錢。 盛宣懷的設計很巧妙。第一步是利用招商局的官款,秘密收買旗昌的股票,到得有相當把握,可以接收旗昌時,盛宣懷偕同唐廷樞、徐潤連袂到了南京,首先是說動藩司梅啟煦。 江蘇有兩個藩司,一個稱為江蘇藩司隨江蘇巡撫駐蘇州;一個稱為江甯藩司,隨兩江總督駐江甯──南京。梅啟煦的關節打通了,方始向總督衙門上了一個呈文,說旗昌洋行甘心歸併,開價二百五十余萬;倘能收買,獲利之豐,一時難以估計。 沈葆楨亦是勇於任事之人,當時雖在病中,以大利所在,不願廷擱,在病榻召見盛宣懷,徐潤等人,聽取說明。這天是光緒二年十一月十三日。 盛宣懷善於玩弄數位,講得頭頭是道,且有佐證,沈葆楨聽得滿心歡喜。但招商局南洋雖亦管得到,而一向以北洋為主,所以沈葆楨表示,這件事應該會商北洋大臣,共同具奏。 「機不可失!」盛宣懷為沈葆楨解釋,洋人以冬至後十日為歲終,在這年便是四天以後的十一月十七。公司主管三年更換一次現任的主管,任期到那一天為止。過了十一月十七,新任主管一到,重新談判,便撿不到這個便宜。或者新任主管,另集鉅資,重整旗鼓,招商局便會遭受威脅,惟有乘機歸併旗昌,招商局始能立於不敗之地,結論是「事有經權,而況招商局在南洋通商的範圍之內,大人不但當仁不讓,且須當機立斷。」 沈葆楨盤算之下,還有顧慮,美商的旗昌固然歸併了,英商的太古、怡和又將如何? 「太古、怡和船少,不足為慮;旗昌歸併以後,招商局的船有二十七號之多,勢力大增,洋人做生意一向以大吃小,太古、怡和只有跟著招商局走。招商局從前吃虧的是,自己沒有碼頭棧房,有時不能不遷就太古、怡和,現在有了旗昌的碼頭、棧房,不必再遷就他人,主客之勢,自然就不同了。還有,船一多了,自己可以辦保險,利權不外溢,就等於另開了一條財源。」 沈葆楨完全被說服了,命盛宣懷當天就回上海,跟旗昌談判,儘量壓低「受盤」的價格,先把交易敲定下來。至於收買旗昌的資本,原呈中提出官商合辦之議,命盛宣懷盡力先招商股,不足之數以「官本」補足,如何籌畫,另作計議。獲得這樣的授權,騙局已必可實現。盛宣懷一到上海,複又調動官款,收買旗昌股票,取得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權以後,一面委託一名外國律師擔文,辦理接管的手續;一面趕到南京,向沈葆楨覆命,事情已經定局了。 據盛宣懷的書面報告,說是「議定碼頭、輪船、棧房、船塢、鐵廠,及一切浮存料物、器皿等項一概在內,現銀二百萬兩。其餘漢口、九江、鎮江、寧波、天津各碼頭、洋樓、棧房,作價二十二萬兩。」總計二百二十二萬兩,較原來的開價,減了三十萬兩之多。 至於付款的辦法,在十一月十九日已先付定銀二十萬兩;約定十二月十八日續付二十萬;明年正月十七再付三十萬,即行交盤。餘數如何分期交付,亦已商定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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