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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第二天是胡雪岩要定制一批膏藥帶回去。從經管西征糧台,在上海設轉運局開始,胡雪岩無事不順手,常是一夕之間,獲利巨萬財是怎麼發的,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。但精神卻漸漸差了,飲食漸減,夜臥不安,人一天比一天瘦了下來,急得胡老太太以下,全家女眷都是到處燒香許願,大做好事,祈求上蒼保佑,然而沒有什麼用處。

  有一次在應酬場中,遇見一個在湖北候補,而到上海來出差的捐班知縣,名叫周理堂,善於看相;遍相座客,談言微中,看到胡雪岩,說他往後十年大運,猶勝於今,將來會有「財神」之號。

  「不瞞理翁說,我的精神很壞;事情要有精神來做的,沒有精神祇會交墓庫運,哪裡會有什麼大運。」

  「這是因為雪翁想不開的緣故,一想開了,包你精神百倍。」

  聽得這話,胡雪岩先就精神一振,「理翁,倒要請教,我是怎麼想不開。」他問:「要怎麼樣才想得開?」

  「此中之理,非倉促之間能談得透徹的。雪翁公館在哪裡,等我勾當了公事,稍微閑一閑,登門拜訪,從容呈教。」

  胡雪岩心想,官場上專有那種讀了一本「麻衣相法」,信口開河,目的是為了奉承上司,討得歡心,企求謀得一缺半差的候補州縣班子。而看周理堂的談吐,不像是那一流人物當即答說:「不敢請理翁勞步。」接著又說:「恕我冒昧,理翁這趟是啥公事?」

  「今年皇上大婚,我奉撫憲之命,到上海來採辦貢品;東西都看好了,無奈湖北應該匯來的款子數目弄錯了,連日為此事奔走,總還要四、五天首尾才會清楚。」

  「喔!理翁是說公款不夠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差多少?」

  「一萬三千多兩。」

  「喔,喔,」胡雪岩問說:「總快到了吧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那好。」

  第二天上午,胡雪岩到周理堂所住的祥和客棧去拜訪;只聽得有人在他屋子裡大辦交涉,聲音很熟,想不起來是什麼人?及至偶然一照面,認出來了,是方九霞銀樓的檔手老蕭。

  「胡大先生。」老蕭丟開周理堂奔了出來,笑嘻嘻地打了個千問:「你老怎麼也來了。」

  「你這話問得奇怪!」胡雪岩因為看剛才那番光景,老蕭對周理堂不甚禮貌,所以有意板著臉說:「就許你來,不許我來?」

  「不是這話,不是這話!」老蕭急忙辯解:「我是有生意來跟周大老爺接頭。」

  「接頭生意?莫非你不曉得和氣生財?嘩喇嘩喇啥事體。」

  訓斥完了,轉身與周理堂敘禮,客氣而親熱;將個老蕭幹擱在一旁,置之不理。

  倒是周理堂有點過意不去,「雪翁,你請稍坐。」他說:「我跟這蕭掌櫃先打個交道。」

  「請便。」

  有胡雪岩在座,那老蕭不似剛才那樣囂張了,但話仍說得很硬。原來周理堂在方九霞定了一柄玉鑲金如意,工料總計九千銀子,只付了兩千定金。如意制就,來催交貨,周理堂無以為應。就在這時候,廣西巡撫亦派人來採辦貢品,因為時間迫促,頗為焦急;老蕭打聽到這件事,上門兜攬生意。說湖北巡撫訂的玉鑲金如意,願照原價轉讓。如意上所鏨的「天保九如」字樣,以及上款都可不動,下款只改動省名、姓名便能合用,毫不費事。

  廣西的差官辦事很乾脆,也很精明,估價九千銀子不貴,願意照價收買,但必須能夠證明,湖北的差官確是放棄了才能成交。

  為此,老蕭便來逼周理堂,限期取件,否則沒收定金,作為補償損失。周理堂手頭不硬,口頭上就不能不軟,正在磨得心煩意亂之時,胡雪岩來了。

  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,胡雪岩便開口了,「老蕭,」他問:「你打算怎麼樣?」

  胡雪岩一出頭,老蕭便知如意算盤落空了,「胡大先生曉得的,這兩天金價又漲了。」他說:「打周大老爺的這柄如意,說實話已經虧本了;而且吃本很重,再拖下去,利息上又是損失,我對我們東家不好交代。」

  「那末怎麼樣呢?」

  「我想,再等三天。」

  「不必。」胡雪岩轉臉對周理堂說:「理翁,這是筆小數,你為啥早不跟我講,寧願來受他們的氣!」說著,從馬褂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,遞了過去。

  抽出來一看,是一萬四千兩的一張銀票,心裡又甜又酸,幾乎掉淚。

  胡雪岩怕他說出什麼過於謙卑的話,當著老蕭面連自己也失面子,所以很快地說道:「老蕭,你快回去,把金如意送來;周大老爺驗收不錯,自然分文不少你的。」

  「是,是!」老蕭諾諾連聲,「馬上送來,馬上送來。」

  「慢慢!」胡雪岩將老蕭喚住;轉臉說道:「理翁,我想送了來也不好,一則要擔風險,再則也怕招搖。不如我陪理翁到方九霞驗貨,果然不錯,就把餘款付清了它,叫方九霞出張寄存金如意的條子,動身的時候直接送上船,豈不省事。」

  「說得是。不過不敢勞雪翁相陪,我派人去辦這件事就是。」

  當下將他隨帶的一名司事找了來,拿胡雪岩的銀票交了給他,──交代清楚。等司事跟老蕭一走,方始開口道謝。

  「小事,小事!」胡雪岩問道:「理翁還有什麼未了?」

  「多謝,多謝。沒有了。」周理堂緊接著問:「這筆款子,如何歸還?」

  「悉聽尊便。」胡雪岩緊接著說:「倘或理翁沒有急事要辦,我想請理翁指點,指點迷津,我是怎麼想不開?我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事老掛在心裡。」

  「以雪翁的智慧,自己覺得,就不致於想不開了。正因為那個念頭隱而不顯,所以居恒鬱鬱。」周理堂又說:「看相這件事,本無足奇;不過在臉上看到心裡,也要有些閱歷。雪翁心中有賊,此賊不除,精神就好不起來。」

  「喔!」胡雪岩也聽說過「去山中賊易,去心中賊難」這句成語,當即問說:「我心中之賊是指啥?」

  「錢,一個錢字。」周理堂問:「雪翁是不是常常想到它?」

  「我是開錢莊的。」胡雪岩笑道:「我們這一行,稱之為『銅錢眼裡翻觔鬥』,不想到錢,想什麼?」

  「是不是?我說雪翁心中有賊!雪翁是大英雄,何以亦為孔方兄所困,跳不出來?」

  聽得這話,胡雪岩不免慚愧,想了好一會說:「理翁的話,我聽出點味道來了。就不知道怎麼才能跳得出來。要我不想到錢這一個字,只怕不容易;從小學生意就是學的這個,根深柢固,跟本性一樣了,怎麼能不去想它。」

  「想也可以。只要不是想賺錢,而是想花錢,就跳出來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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