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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「不大清楚。」徐用儀說:「他有個兒子,本來也是牽涉在楊乃武那一案裏的,後來看看事情鬧大了,劉錫彤叫他回鹽山,哪知坐的是福星輪。」

  福星輪沉沒,是在中國海域中發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難事件;所以徐用儀不說,也知道劉錫彤之子已經遭難。

  「哪裏有什麼一路福星?」古應春道:「禍福無門,惟人自召。劉錫彤居心可惡,才會遭禍。不過報應也太慘了。」

  「打聽,打聽。」胡雪巖說:「劉錫彤總算在我們杭州做過父母官,子孫如果沒飯吃,應該做個好事。」

  徐用儀心想,胡雪巖哪裏是為劉錫彤做過餘杭縣知縣的香火之情;無非看在寶鋆分上,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,希望見好於寶鋆。不過他亦必須有這麼個冠冕堂皇的說法,才不落痕跡,否則就會為人所譏。人情世故畢竟是他識得透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不由得又想起一個人,「寶中堂有個弟弟叫寶森,」他問:「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?」

  「不知道。此人怎麼樣?」

  「此人去年讓言路上參一本。參的其實不是他,是寶中堂,參寶中堂袒護親族。不過,這一來倒楣的一定是寶森,如今境況很窘。」

  「呃,筱翁,你倒談談他倒楣的來龍去脈。」

  原來寶鋆之弟寶森,本是直隸的候補知縣,既沒有讀多少書,也談不到才具,而且理路不大清楚。靠他老兄的面子,總常有差使派他;有時州縣出缺,派他去署理,坐堂問案,笑話百出,上官看寶鋆的分上,只有格外寬容。

  後來曾國藩由兩江總督調直隸,他是講究吏治的,看寶森實在沒有用處,想照應他亦有力不從心之感。寶森幾次找寶鋆,要他八行書給曾國藩討差使,寶鋆怕碰釘子,不肯出信。到得真的纏不過了,寶鋆說:「你到四川去吧!」為他加捐,由候補縣變成候補道,又在吏部說了情,得以分發四川。

  四川總督名叫吳棠,此人於慈禧太后未入宮以前,有援之於窮途末路的大恩。慈禧之父惠徵,官居安徽池太廣道,是守土有責的地方官;咸豐初年,洪楊起事,舟船東下,勢如破竹,惠徵望風而逃,降旨革職查辦,旋即一病而亡。俗語說:「太太死了壓斷街,老爺死了沒人抬」,官場最勢利不過,何況惠徵是「犯官」的身分,加以外省的旗漢之別;遠較京裏來得分明,因此,慈禧以長女的身分,攜帶一妹兩弟,奉母盤靈回旗時,一路遭受白眼,那種境況,真可說是淒涼萬狀。

  一天船泊江蘇淮安府桃源縣,忽然有人送來一份奠儀,而且頗為豐腆,白銀二百兩之多。慈禧再看名帖上具銜是桃源縣知縣吳棠,不由得納悶;惠徵從無這樣一個朋友,如說是照例的應酬,隔省的官員,了無淵源,充其量送八兩銀子的奠儀,已是仁至義盡。一送二百兩,闊得出奇;慈禧判斷,一定是送錯了,防著人家要來索還,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裏。

  她的判斷不誤,果然是送錯了。吳棠一看聽差送上來的回賬,大發雷霆;幸而他有個幕友,深明人情世故,便勸他說:「送錯了禮沒有去討回之理;就討,人家也未見得肯還。聽說這惠道台的兩位小姐,長得很齊整,而且知書識字;旗人家的閨秀,前途不可限量,東翁不如將錯就錯,索性送個整人情,弔上一弔。」

  吳棠心想,這不失為「失之東隅、收之桑榆」的打算,當下肅其衣冠,備了祭品,傳轎打道運河碼頭,投了帖上船祭靈。祭畢慰問家屬;慈禧的兩個弟弟惠祥、照祥,都還年幼,只會陪禮,無從陪客;都是慈禧隔著白布靈幔,與吳棠對答,再三稱謝。

  這一下足以證明,吳棠的奠儀並未送錯,可以放心大膽地支用了。慈禧感激涕零之餘,將吳棠的名帖放在梳頭盒子裏;跟妹妹相誓:「倘或天可憐見,咱們姊妹也有得意的一天;可千萬別忘了吳大老爺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。」果然「皇天不負苦心人」,姊妹做了妯娌,不過十年的工夫,姐姐「以天下養」,妹妹亦貴為醇王的福晉。

  辛酉政變,兩宮垂簾聽政,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,便是報恩;這時已升知府的吳棠,官符如火,一路超擢,吳棠既庸且貪,而凡有參劾吳棠的摺子,一概不准。不過五、六年的工夫,繼駱秉章而為四川總督;他在成都,公事委諸屬下,每天開筵演戲,頓頓魚翅雞鴨,自我豢養成一個臃腫不堪的大胖子,四川人替他起了個外號,叫做「一品肉」。

  寶鋆為老弟的打算是,惟有到「一品肉」那裏當差,不必顧慮才具之短。果然,吳棠看寶鋆是大軍機,一到就派了「釐金」的差使;終吳棠之任,寶森的稅差沒有斷過,是四川官場的紅員之一。

  不久,吳棠歿於任上,繼任川督的是殺安德海的山東巡撫丁寶楨。安德海在兩宮太后口中,稱之為「小安子」;他是慈禧太后寵信的太監,在「辛酉政變」中立過功勞,升任為長春宮的總管。仗著慈禧太后的勢力,招權納賄,驕恣不法;有年夏天,打著太后的旗號,擅自出京,連直隸總督曾國藩,都只能側目而視,不敢動他。不道丁寶楨卻不買賬,等他一入山東境內,便派人嚴密監視,及至證實了他並未奉有赴江南採辦的懿旨,便不客氣地下令逮捕,飛章入奏,奉旨「毋庸訊問,就地正法」;隨即提出牢來,在濟南處決。

  安德海既為慈禧所寵信,丁寶楨殺了他,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。那知事實適得其反,慈禧不但不恨,而且很感激丁寶楨,因為安德海被斬以後,丁寶楨下令暴屍三日,濟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沒有「那話兒」的真太監。這一來,一直流傳著的,安德海為慈禧面首的謠言,不攻自破。慈禧心感丁寶楨為她洗刷之德,所以吳棠出缺,將他自東撫擢為川督。當然,也有看重丁寶楨清廉剛直,用他去整飭為吳棠搞壞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內。

  果然,丁寶楨一入川便大加整頓,貪庸疲軟的劣員,參的參,調的調,官場氣像一新。像寶森這樣的人,當然也在淘汰之列,但想到他是寶鋆的胞弟,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顧慮,處置就不一樣了。

  像這樣的情形,原有個客客氣氣送出門的辦法,譬如督撫與兩司——藩司、臬司不和,想把他們調走,而又怕傷了和氣,發生糾紛,便在年終「密考」時,加上「堪任方面」的考語。既然才足以當方面之任,朝廷當然要將此人召進京去,當面察看。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慣例,軍機處一看督撫對兩司下的是這樣的考語,便知是請朝廷將兩司調走,必如所請;因為封疆大吏的用人權是必須尊重的。

  寶森只是一個候補道,不適用此例,但亦有變通之方,即以人才特薦,奏請送部引見;意思是請朝廷考慮此人可放實缺。

  那是光緒四年年底的事。其時言路上氣勢很盛,除了御史、給事中這些言官以外,翰林而兼「日講起注官」,得以專摺言事者,奏議尤為朝廷所重;其中言論最犀利者四人,號稱「翰林四諫」。而「四諫」中又以張佩綸的一支筆最厲害,心想寶森一無才能,只以寶鋆的關係,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薦,令人不平,因而上章搏擊。

  上諭中嘉許張佩綸「所陳絕瞻顧,尚屬敢言」。至於丁寶楨特薦寶森,究竟有何過人之長的實績,命丁寶楨「據實具奏,毋稍迴護」。原奏又說寶森並無才能,「著李鴻章查明寶森在直隸時,官聲政績究竟如何,詳細具奏。」

  其時寶森已經到京,興沖沖地真的以為丁寶楨夠交情幫他的忙,滿心打算著引見以後,靠他老兄的關係,分發到富庶的省分,弄個實缺的道員,好好過一過官癮——正印官的氣派,跟候補道畢竟是不同的。

  哪知跟寶鋆見了面,他一句話就是:「你告病吧!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喏,你自己看去。」

  很吃力地看完了張佩綸參劾的奏摺,寶森倒抽一口冷氣,這時才明白,丁寶楨別有用心,復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話,未見得有用。

  「現在言路上囂張得很,你碰了釘子,我也幫不上你的忙。別求榮反辱吧,你先告病;過些日子,我再替你想辦法。」

  日子過了兩年了,寶森靜極思動,常常跟寶鋆爭吵,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樣。寶鋆經常望影而避,頭痛不已。

  「弟兄感情到了這樣子,只有一個辦法,把他們隔開。」胡雪巖說,「見不著面,就吵不起來了;旁人勸解,話也比較聽得進去。」

  「胡大先生,你的話是不錯,不過,請問怎麼個隔法?」

  「那還不容易。把那位寶二爺請到哪裏去住上幾個月,意氣慢慢化解了,弟兄到底是弟兄,終究會和好如初的。」

  「這倒也是個辦法,可惜沒有人請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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