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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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丁寶楨一入川便大加整頓,貪庸疲軟的劣員,參的參,調的調,官場氣像一新。像寶森這樣的人,當然也在淘汰之列,但想到他是寶鋆的胞弟,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顧慮,處置就不一樣了。 像這樣的情形,原有個客客氣氣送出門的辦法,譬如督撫與兩司──藩司、皋ㄍㄠ司不和,想把他們調走,而又怕傷了和氣,發生糾紛,便在年終「密考」時,加上「堪任方面」的考語。既然才足以當方面之任,朝廷當然要將此人召進京去,當面察看。久而久之成了一個慣例,軍機處一看督撫對兩司下的是這樣的考語,便知是請朝廷將兩司調走,必如所請;因為封疆大吏的用人權是必須尊重的。 寶森只是一個候補道,不適用此例,但亦有亦通之方,即以人才特薦,奏請送部引見;意思是請朝廷考慮此人可放實缺。 那是光緒四年年底的事。其時言路上氣勢很盛,除了禦史、給事中這些言官以外,翰林而兼「日講起注官」,得以專折言事者,奏議尤為朝廷所重;其中言論最犀利者四人,號稱「翰林四諫」。而「四諫」中又以張佩綸的一支筆最厲害,心想寶森一無才能,只以寶鋆的關係,竟由地方大吏以人才特薦,令人不平,因而上章搏擊。 上諭中嘉許張佩綸「所陳絕瞻顧,尚屬敢言」。至於丁寶楨特薦寶森,究竟有何過人之長的實績,命丁寶楨「據實具奏,毋稍回護」。原奏又說寶森並無才能,「著李鴻章查明寶森在直隸時,官聲政績究竟如何,詳細具奏。」 其時寶森已經到京,興沖沖地真的以為丁寶楨夠交情幫他的忙,滿心打算著引見以後,靠他老兄的關係,分發到富庶的省分,弄個實缺的道員,好好過一過官癮──正印官的氣派,跟候補道畢竟是不同的。 哪知跟寶鋆見了面,他一句話就是:「你告病吧!」 「為什麼?」 「喏,你自己看去。」 很吃力地看完了張佩綸參劾的奏摺,寶森倒抽一口冷氣,這時才明白,丁寶楨別有用心,複奏也必是一番敷衍的空話,未見得有用。 「現在言路上囂張得很,你碰了釘子,我也幫不上你的忙。別求榮反辱吧,你先告病;過些日子,我再替你想辦法。」 日子過了兩年了,寶森靜極思動,常常跟寶鋆爭吵,弟兄已有反目的模樣。寶鋆經常望影而避,頭痛不已。 「弟兄感情到了這樣子,只有一個辦法,把他們隔開。」胡雪岩說,「見不著面,就吵不起來了;旁人勸解,話也比較聽得進去。」 「胡大先生,你的話是不錯,不過,請問怎麼個隔法?」 「那還不容易。把那位寶二爺請到哪裡去住上幾個月,意氣慢慢化解了,弟兄到底是弟兄,終究會和好如初的。」 「這倒也是個辦法,可惜沒有人請他。」 「我請!」胡雪岩脫口而答,「如果寶二爺願意,我把他請到上海、杭州去逛個一年半載,一切開銷都是我的。」 徐用儀心想,這一來寶鋆得以耳根清淨,一定會領胡雪岩的情,當下表示贊成古應春亦認為這是個別開生面的應酬寶鋆辦法,大可行得。 至於胡雪岩與寶森素昧平生,看似無由一通款曲,其實容易得很,有跟胡雪岩交情深厚的文煜在,便是現成的一條路子。 這天文煜宴客。本來他宦囊甚豐,起居豪奢,住處又有花木園林之勝,每逢開宴,必是絲竹雜陳;此時因逢國喪,八音遏密,同時也不便大規模宴客,以防言官糾彈,只約了少數知好,清談小酌而已。 主客是胡雪岩,其次便是寶森。主人引見以後,寶森頗道仰慕;胡雪岩更是刻意周旋,所以一見如故,談得頗為投機。席間談起上海「夷場」上的情形,胡雪岩與古應春大肆渲染,說得寶森嚮往不已。 看看是時候了,古應春便即問說:「森二爺有幾年沒有到上海了?」 「說起來寒蠢。」寶森不好意思地:「我還沒有去過呢!」 「那可真是想不到。」古應春看著胡雪岩說:「吃花酒如果有森二爺這麼有趣的人在,可就更熱鬧了。」 寶森是所謂「旗下大爺」,吃喝玩樂,無一不精;這兩年在京,全靠寄情聲色,才能排遣失意,自從慈安太后暴崩,歌聲舞榭,弦索不聞,正感到寂寞無聊時,聽得古應春的話,自然動心。 「如今是國喪,也能上堂子──」寶森突然縮住口,倒像說錯了話似的。 原來上海人所說的「堂子」,北方稱為「窯子」。旗人口中的「堂子」,是皇室祭祖的所在;拿來作為窯子的別稱,未免褻瀆,因而覺得礙口。 「如今國喪,也能吃花酒?」他換了個說法。 「怎麼不能?」古應春答說:「一則是天高皇帝遠;再則夷場是『化外』,不管是上海道,還是松江府,都管不到;甚至於兩江總督、江蘇巡撫莫内何。」 「真的?」寶森有些不信。 「我只談一件事好了。」古應春問道:「聽說森二爺票戲是大行家,有出『張汶祥刺馬』看過沒有?」 「聽說過,可沒有看過。」 「那就是上海人獨有的眼福、耳福,這齣戲只有在上海能唱,別處是禁的。」 禁演的原因是,這齣戲全非事實。兩江總督馬新貽已經慘死在張汶祥的白刃之下,而竟說他奪人之妻,有取死之道,死而被誣,冤及泉台,知道真相而稍有血性的人,無不義憤填膺。江南大吏曾謀設法禁演,但因勢力不能及於夷場,徙呼負負。 這一實例,說明了在京八音遏密,何以在上海可以不守國喪的規矩。寶森真是想去好好逛一逛,但有些說不出口。 看出他的心情的胡雪岩,便即說道:「其實不說那些花花草草的花樣,森二爺也該到上海去見識見識。如今大家都講洋務,不到上海不知道洋務該怎麼講法?寶中堂是身分、地位把他絆住了,沒有機會到上海,森二爺不妨代替寶中堂去看一看。」 這為他拈出了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,寶森大為興奮,「我也不為他,為我自己。」他說:「長點見識總是好的。將來到了上海,還要請胡大哥帶一帶我。」 「言重了。」胡雪岩問道:「森二爺預備什麼時候去?」 「這還不能定。我得先跟本旗請假。」 在京的旗人,不能隨便出京,這個規矩在雍、幹年間,極其嚴格,以後慢慢地也放寬了。不過寶森因為他老兄一再告誡,諸事謹慎,所以不敢造次。 這時一直未曾說話的文煜開口了:「老二,我准你的假。」原來文煜就是他正白旗的都統。 「啊,啊,對了。」寶森「拍」地一下,在自己額上打了一下,「看我這個腦筋!竟忘了本旗的長官,就在眼前。」 「文大人,」胡雪岩問道:「准他多少日子的假?」 「那要問他自己。」 「我想,」寶森答說:「一個月也差不多了。」 「不夠,不夠。一個月連走馬看花都談不到,起碼要三個月。」 「三個月就三個月。」文煜向寶森說道:「這得找個理由,你就寫個呈文,說赴滬就醫好了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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