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臺 | 上頁 下頁 | |
九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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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要問什麼病,實在沒有病。」徐用儀左右看了一下,下人都在廊上,客廳中除了胡雪岩的貼身跟班以外,別無閒人,方始低聲說:「是中了毒。」 此言一出,胡雪岩跟古應春互看了眼。原來胡雪岩因為創設胡慶餘堂藥號,自然而然地對藥性醫道,都不太外行;看了從內奏事處抄出來的五張藥方,又打聽了慈安太后前一日禦朝的情形,向古應春談起,唯一可能的死因是中毒。此刻是證實了,只不知如何中的毒。 「毒是下在點心裡頭的。」徐用儀說:「東太后有歇午覺的習慣;睡醒以後,經常要吃甜點心。初九那天,午覺醒來,西太后派梳頭太監李蓮英,進了一盤松仁百果蜜糕,剛蒸出來又香又甜,東太后一連吃了三塊;不到半個鐘頭,病就發作了。」 胡雪岩駭然:「是西太后下的毒?」他問,「為什麼呢?」 「這話說來就長了──」 ※※※ 慈禧太后一直有樁耿耿於懷,說什麼也無法自我譬解的事,就是為什麼她該低於慈安太后一等;而這一等非同小可──皇后母儀天下,生日稱為「千秋」,受群臣在宮門外朝賀。下皇后一等的皇貴妃,不獨無此榮耀,甚至連姓氏亦不為群臣所知。 東西兩宮──慈安、慈禧由「選秀女」進身,家世是一樣的,慈安之父為廣西右江道;慈禧之父是安徽池太廣道。起初身分雖同,但當文宗元後既崩,立第二後時,選中了慈安,便使得那時封號為「懿貴妃」的慈禧,憤不能平,因為慈安無子而她有子,且是唯一的皇子;不是她的肚子爭氣,大清朝的帝系,將從咸豐而絕。由此可知,她是大有功于宗社的人;有功之人反遭貶損,這口氣如何咽得下? 可是文宗卻又是一種想法,正因為她生了皇子,斷送了被立為皇后的希望。原來慈禧精明能幹、爭勝攬權的性格,文宗已看得很清楚;自知在世之日無多,一旦駕崩,幼主嗣位,皇后成為太后,倘或驕縱不法,無人可制。 縱然如此,仍有隱憂,因為母以子貴,將來仍舊會成為太后,兩宮並尊,而慈安賦性忠厚,必受欺侮。這重心事,偶爾與他的寵臣肅順吐露;肅順便勸文宗行「鉤弋夫人」的故事。 「鉤弋夫人」是漢武帝的寵姬。當他六十三歲時,鉤弋夫人為他生了一個兒子,取名弗陵,生得茁壯聰明,頗為鍾愛。漢武帝晚年多病,年長諸子,看來多不成材,幾經考慮,決定傳位幼子弗陵;但顧慮得幼主在位,母后年輕,每每會驕淫亂政,春秋戰國,不乏其例;秦始皇初年的情形,更當引以為鑒。因而狠心將鉤弋夫人處死,以絕後患。 文宗也覺得肅順的建議不錯,但卻缺乏漢武帝的那一副鐵石心腸。到得病入膏肓,勢將不起時,特為用朱筆親書密諭一道,交付慈安,大意是「西宮援母以子貴之義,不得不並尊為太后,然其人絕非可倚信者,即不有事,汝亦當專決。彼果安分無過,當始終曲全恩禮,若其失行彰著,汝可召集群臣,將朕此言宣示,立即賜死,以杜後患。」不但有朱諭,而且還口頭叮囑,倘或需要用這道密旨時,應該如何召集群臣,如何宣示;又如何可能有人為西宮求情,而決不可稍為之動,必須當機立斷,斬草除根。慈安含淚傾聽,將朱諭珍重密藏,而心裡卻從未想過有用得到它的一天。 事隔二十年,慈禧已經四十六歲,這年──光緒六年二月初,忽然得了重病,脈案對病因的敘述,含糊不清,而所開藥方,則屬於專治胎前產後諸症的「四物湯」,群臣皆為之困惑不解。據御醫莊守和、李德立向人透露,說是「血崩」,但用血崩的藥,卻並不對症。 於是降旨征醫。直隸總督薦山東泰武臨道無錫薛福辰;山西巡撫曾國荃薦太原府陽曲縣知縣杭州守正,此兩人都是世家子弟,飽讀醫書,精研方脈;六月間先後到京,一經「請脈」,都知病根所在;不約而同的表示慈禧太後患的是「骨蒸」,其實是「蓐勞」,產後失血過多,成了俗語所說的「幹血癆」,用溫補甘平之法,病勢日有起色。到了這年年底,已無危險,只待調養了。 宅心仁厚的慈安太后,自然亦為之慶倖。有一天──就在幾天以前,在她所住的鍾粹宮,邀慈禧共餐,還喝了酒;到得席散,暗示宮女盡皆回避,促膝深談,作了一番規勸。 據私下窺視的宮女所傳出來的消息,說是慈安真的動了感情,首先追敘當年文宗逃難到熱河的種種苦楚;文宗崩後,「孤兒寡婦」受肅順欺侮,幸而「姊妹」同心協力,互為拭淚;誅除權臣,轉危為安。接著又談同治十三年間所經歷的大風大浪,種種苦樂,說到傷心之處,「姊妹」倆相對流涕。看來慈禧也動了感情了。 於是慈安慨然說道:「我們姊妹也都老了,重新同侍先帝的日子,不會太遠。二十多年相處,從來沒有起過什麼了不得的爭執,以後當然亦是平平靜靜過日子。有樣東西是先帝留下來的,我一直以為永遠也用不著;不過我怕我一死以後,有人撿到這樣東西,會疑心我們姊妹表面和好,暗底下不是那回事,那就不但你我會覺得是一大恨事,先帝亦會自悔多事。這樣東西,不如今天就結束了它吧!」 說完,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,遞到慈禧手裡,打開來一看,慈禧臉色大變;原來就是文宗親自以朱筆所寫的那道密諭。 「既然無用,就燒掉了吧!」 慈安取回原件,就在燭火上點燃焚毀。慈禧作出感極而泣的神情,還須慈安多方安慰,方能收淚。 但從此慈禧只要一見了慈安,便如芒刺在背,處處小心,像惟恐不能得慈安歡心似的。這一天──就是三天前的三月初九,慈安太后終於在一盤松仁百果蜜糕上送了命。 ※※※ 「這樣說,以後是西太后一個人作主的局面了?」胡雪岩問說:「筱翁,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難辦呢,還是比以前容易?」 「我看要比以前難辦。」徐用儀答說:「東太后德勝於才,軍機說什麼就是什麼;西太后才勝於德,稍微馬虎一點,她就會抓住毛病,問得人無話可說。」 「這話說得不錯。不過將來只要把一個人敷衍好了,事情也不致於太難。」 「呃,」徐用儀不免詫異,「胡大先生,你說要敷衍哪一個人?」 「李蓮英。」胡雪岩說,「他立了這麼大的功勞,當然會得寵。」 「嗯,嗯!」徐用儀說:「我倒還沒有想到。」 「我也沒有想到。」古應春接口說道:「我看,這條路子如果要走,就要走得早。」 徐用儀不作聲,意思當然是「你們要走太監的路子,另請高明」。胡雪岩體會得他的心境,便向古應春遞個眼色──暗示他不必再談李蓮英。 不過,寶鋆還是要談的。古應春將胡雪岩準備送五萬銀子,而他認為其中應該留一萬銀子作開銷,問徐用儀有何意見? 「送寶中堂不必那麼多,多了他反而會疑心,以為這筆借款中,又有多少好處。錢要花在刀口上,一文抵十文用,才算本事。」 「那末,筱翁!」胡雪岩笑道:「你倒說說看,要怎麼樣才算花在刀口上?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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