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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「就是為了這些不便,漢武帝元朔初年征匈奴,幾乎年年打勝仗,而年年要出師,斬草不能除根,成了個無窮之累。」左宗棠一番引經據典以後,轉入正題;「如今平回亂,亦彷佛是這個道理:選拔兩三萬能打的隊伍,春天出關,盡一夏天追奔逐北,交秋班師,如當年衛霍之所為,我亦辦得到。可是,回亂就此算平了嗎?」

  「自然沒有平。」胡雪岩了然了,「有道是『野火燒不盡,春風吹又生。』只要花大功夫拿那塊地徹底翻一翻,野草自然長不出來了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!你這個譬喻很恰當。」左宗棠欣慰地說,「只要你懂我的意思,我就放心了。你一定會把我所要的東西辦妥當。」

  這頂「高帽子」出於左宗棠之口,彌覺珍貴;然而也極沉重。胡雪岩知道左宗棠的意思是要他負籌餉的主要責任。凝神細想了一會,覺得茲事體大,而且情況複雜,非先問個明白不可。

  「大人,將來要練多少營的隊伍。」

  「這很難說,要到了關外看情形再說。」

  第一個疑問,便成了難題;人數未定,月餉的數目就算不出來。胡雪岩只能約略估計,以五萬人算,每人糧餉、被服、武器;以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,在五兩銀子以內開支,每月就要二十五萬兩。

  於是他再問第二問:「是帶六千人出關?」

  「是的。大概六千五百人。」左宗棠答說,「三千五百人由閩浙兩省動手;另外三千人在湖南招募成軍以後,直接出關。」

  「行資呢?每人十兩夠不夠?」

  「我想,應該夠了。」

  「那就是六萬五千兩,而且眼前就要。」胡雪岩又問第三問:「大人預備練多少馬隊?」

  「馬隊我還沒有帶過,營制也不甚了然。只有自初步打算,要練三千馬隊。」

  「那就至少要有三千匹馬。」胡雪岩說,「買馬要到張家口,這筆錢倒是現成的,我可以墊出來。」

  「怎麼?你在張家口有錢?」

  「是的。」胡雪岩說,「我有十萬銀子在張家口,原來打算留著辦皮貨、辦藥材的,現在只好先挪來買馬。」

  「這倒好。」左宗棠很高興地說,「既然如此,我立刻就可以派委員去採辦了。」

  「是!大人派定了通知我;我再派人陪著一起去。」胡雪岩又問,「兩輪炮車呢?要多少?」

  「『韓信將兵,多多益善』。塞外遼闊,除精騎馳騁以外,炮車轟擊,一舉而廓清之,最是掃穴犁庭的利器!」

  聽這一說,胡雪岩覺得心頭沉重。因為他也常聽說,有那不恤民命的官軍,常常使炮口對準村落,亂轟一氣。窩藏在其中的盜匪,固然非死即傷或逃;而遭受池魚之殃的百姓,亦複不少。

  左宗棠所部的洋槍洋炮,多由胡雪岩在上海採辦;推原論始,便是自己在無形中造了孽,為了胡雪岩的購辦殺人利器,胡老太太不知道勸過他多少次;胡雪岩十分孝順,家務巨細,母命是從,惟獨到公事上頭,不能不違慈命。好在胡老太太心地亦很明白;知道不是兒子不聽話,實在是無可奈何。因此,只有盡力為他彌補「罪過」,平時燒香拜佛,不在話下;夏天施醫施藥施涼茶,冬天舍棉衣、散米票,其它修橋鋪路,恤老憐貧的善舉,只要求到她,無不慷慨應諾。

  但是,儘管好事做了無其數;買鳥雀放生,總抵償不了人命,所以胡老太太一提起買軍火,便會鬱鬱不樂。胡雪岩此時聽左宗棠說得那麼起勁,不由得便想起了老母的愁顏;因而默不作聲。

  「怎麼?」左宗棠當然不解,「你是不是覺得我要造兩輪炮車,有困難?」

  「不是。我是在想,炮車要多少,每輛要多少銀子?這筆預算打不出來。」

  「那是以後的事。眼前只好算一個約數;我想最好能抽個二十萬銀子造炮車。」

  「那末辦屯田呢?請問大人,要籌多少銀子?」

  「這更難言了。」左宗棠說:「好在辦屯田不是三年五載的事;而且負擔總是越來越輕。我想有個五十萬銀子,前後周轉著用,一定夠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胡雪岩心裡默算了一會,失聲說道:「這樣就不得了!不得了!」

  「怎麼?」

  「我算給大人聽!」胡雪岩屈指數著:「行資六萬。買馬連鞍轡之類,算他十二兩銀子一匹,三千匹就是三萬六千。造炮車二十萬。辦屯田先籌一半,二十五萬。糧餉以五萬人計,每人每月五兩,總共就是二十五萬,一年三百萬。合計三百五十四萬,這是頭一年要籌的餉。」

  這一算,左宗棠也楞住了。要籌三百五十四萬兩的餉,談何容易?就算先籌一半,也是一百七、八十萬,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了。

  「而且我想,西北運輸不便,凡事都要往寬處去算。這筆餉非先籌好帶去不可!大人,這不比福州到上海,坐海輪兩天功夫就可以到,遇有緩急之時,我無論如何接濟得上。西北萬里之外,冰天雪地之中,那時大人乏糧缺食,呼應不靈,豈不是急死了也沒用?」

  「說得是,說得是!我正就是這個意思。雪岩,這筆餉,非先籌出來不可;籌不足一年,至少也要半年之內不虞匱乏之好。」

  「只要有了確實可靠的『軍餉』,排前補後,我無論如何是要效勞的。」

  接著,胡雪岩又分析西征軍餉,所以絕不能稍有不繼的緣故。在別的省份,一時青黃不接,有厘稅可以指撥,有錢糧可以劃提,或者有關稅可以暫時周轉,至不濟還有鄰省可以通融。西北地瘠民貧,無可騰挪,鄰省則只有山西可緩急之恃,但亦有限,而且交通不便,現銀提解,往往亦須個把月的功夫。所以萬一青黃不接,饑卒嘩變,必成不可收拾之勢。

  這個看法,亦在左宗棠深思熟慮的預見之中。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張,應該先籌好分文不短,一天不延的「甘餉」;也就是各省應該協解的「甘餉」。

  談到這一層上頭,左宗棠便很得意於自己的先見了;如果不是攆走了他的「親家」郭嵩燾,便頂多只有福建、浙江兩個地盤,而如今卻有富庶的廣東在內。要籌的餉,自然先從這三省算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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