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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看到左宗棠那種成竹在胸,而又詭譎莫測的神態,胡雪岩陡然意會;所謂「要緊要慢、收發由心」,是指入閩剿匪的軍務而言。換句話說,殘餘的長毛,他不但自信,必可肅清;並且肅清的日子,是遠是近,亦有充分的把握,要遠就遠,要近就近。

  這遠近之間,完全要看他是怎麼樣一個打算?勤勞王事,急於立功,自是窮追猛打,克日可以肅清;倘或殘餘的長毛有可以利用之處,譬如藉口匪勢猖獗,要餉要兵,那就必然「養寇自重」了。

  想到這裡,就得先瞭解左宗棠的打算;「大人,」他問,「預備在福建做幾年?」

  「問得好!」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樂;然後反問一句:「你看我應該在福建做幾年?」

  「如果大人決心辦船廠,當然要多做幾年。」

  「我也是這麼想。」

  「做法呢?」胡雪岩問,「總不能一直打長毛吧?」

  「當然,當然!釜底遊魂,不堪一擊;遷延日久,損我的威名。不過,也不必馬到成功。」說到這裡,左宗棠拈髭沉思;臉上的笑容盡斂,好久才點點頭說:「你知道的,廣東這個地盤非拿過來不可;兵事久短,只看我那位親家是不是見機?他肯急流勇退,我樂得早日克敵致果;不然就得多費些餉了。你懂我的意思嗎?」

  「懂!」胡雪岩說,「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,才可以為大人打算。」

  「那末,如今你是明白了?」

  這是提醒胡雪岩該作打算了。他精神抖擻地答說:「只要廣東能聽大人的話,事情就好辦了。我在想,將來大人出奏,請辦船廠,像這樣的大事,朝廷一定寄諭沿海各省督撫,各抒所見。福建、浙江不用說;如果廣東奏覆,力贊其成。大人的聲勢就可觀了。」

  「正是!我必得拿廣東拉到手,就是這個道理。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這面;兩江何敢跟我為難?」

  「兩江亦不敢公開為難;必是在分攤經費上頭做文章。說到辦船廠的經費,由海關洋稅項下抽撥,是天經地義的事。北洋的津海關,暫且不提;南洋的海關,包括廣東在內,一共五大關:上海的江海關;廣州的粵海關;福建的閩海關跟廈門關;我們浙江的寧波關。將來分攤經費,閩、廈兩關以外,粵海關肯支持,就是五關占其三;浙江歸大人管轄,馬中丞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。這一來,兩江方面莫非好說江海關一毛不拔?」

  「對了!你的打算合情合理;其間舉足重輕的關鍵,就在廣東。雪岩,我想這樣,你把我這個抄本帶回去,參照當年購船成例,好好斟酌,寫個詳細節略來;至於甚麼時候出奏,要等時機。照我想,總要廣東有了著落,才能出奏。」

  「是的。我也是這麼想。」胡雪岩說,「好在時間從容得很,一方面我先跟德克碑他們商量;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經費的來源。至於籌備這件大事,先要用些款子,歸我想辦法來墊。」

  「好極!就這麼辦。不過,雪岩,江海關是精華所在;總不能讓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裡!你好好想個法子,多挖他一點出來!」

  「法子有。不過,」胡雪岩搖搖頭,「最好不用那個法子!」

  「為甚麼?」

  「用那個法子要挨駡。」

  「這你先不必管。請說,是何法子?」

  「可以跟洋人借債。」胡雪岩說,「借債要擔保。江海關如說目前無款可撥,那末總有可撥的時候。我們就指著江海關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數,作為還洋債的款,這就是擔保。不過,天朝大國,向洋人借債;一定有人不以為然。那批都老爺群起而攻,可是件吃不消的事。」

  這番話說得左宗棠發楞;接著站起身來踱了好一回方步;最後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裡的「抄本」,翻到一頁,指著說道:「你看看這一段!」

  指的是恭親王所上奏摺中的一段,據李泰國向恭王面稱:「中國如欲用銀,伊能代向外國商人借銀一千萬兩,分年帶利歸還。」可是恭王又下結論:「其請借銀一千萬兩之說,中國亦斷無此辦法。」

  「大人請看,」胡雪岩指著那句話說:「朝中決不准借洋債。」

  「彼一時也,此一時也!」說到這裡,左宗棠突然將話鋒扯了開去,「雪岩,你要記住一件事;辦大事最要緊的是拿主意!主意一拿定,要說出個道理來並不難;拿恭王的這個奏摺來說,當時因為中國買船,而事事要聽洋人的主張,朝中頗有人不以為然;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,所以才說中國斷無借洋債的辦法。倘或當時軍務並無把握,非借重洋人的堅甲利炮不可;那時就另有一套話說了;第一、洋人願意借債給中國,是仰慕天朝,自願助順;第二、洋人放債不怕放倒,正表示信賴中國,一定可以肅清洪楊,光復東南財賦之區,將來有力量還債。你想想,那是多好聽的話,朝廷豈有不欣然許諾之理?」

  這幾句話,對胡雪岩來說,就是「學問」;心誠悅服地表示受教。而左宗棠亦就越談越起勁了。

  「我再和你講講辦大事的秘訣。有句成語,叫做『與其待時,不如乘勢』;許多看起來難辦的大事,居然順順利利地辦成了,就因為懂得乘勢的緣故。何謂勢?雪岩,我倒考考你;你說與我聽聽,何謂勢?」

  「這可是考倒我了。」胡雪岩笑道:「還是請大人教導吧!」

  「有些事,我要跟你請教;有些事我倒是當仁不讓,可以教教你。談到勢,要看人、看事、還要看時。人這勢者,勢力;也就是小人勢利之勢。當初我幾乎遭不測之禍,就因為湖廣總督的官文的勢力,比湖南巡撫路秉章來得大,朝中自然聽他的。他要參我,容易得很。」

  「是的。同樣一件事,原是要看甚麼人說。」

  「也要看說的是甚麼事?」左宗棠接口,「以當今大事來說,軍務重於一切;而軍務所急,肅清長毛餘孽,又是首要,所以我為別的事說話,不一定有力量,要談入閩剿匪,就一定會聽我的。你信不信?」

  「怎麼不信?信,信!」

  「我想你一定信得過。以我現在的身分,說話是夠力量了;論事則還要看是甚麼事?在甚麼時候開口?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,言聽計從。說遲了自誤;說早了無用。」左宗棠笑道:「譬如攆我那位親家,現在就還不到時候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胡雪岩脫口答道,「要打到福建、廣東交界的地方,才是時候。」

  左宗棠大笑,笑完了正色說道:「辦船廠一事,要等軍務告竣,籌議海防,那才是一件事。但也要看時機。不過,我們必得自己有預備,才不會坐失時機。你懂我的意思了吧?」

  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,而且心領神會,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遠。結合大局,左宗棠的勳名前程,和他自己的事業與利益,瞭解了一件事: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勝仗不可!這是一個沒有東西可以代替的關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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