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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五


  這一頓飯吃到起更方散。左宗棠送走洋客,留下胡雪岩,邀到簽押房裡坐定,第一句話就說:「雪岩,我想自己造兵輪。」

  胡雪岩嚇一跳,「這談何容易?」他說,「造一個船廠,沒有五十萬銀子下不來;造一條兵輪總也得二三十萬銀子──也不能為造一條兵輪設個船廠;不說多,算造十條,就是兩三百萬。閩浙兩省,加上兩江,也未見得有這個力量。」

  「不錯!不過,你不要急;等我說完,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辦得通,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。雪岩,」左宗棠顧盼自喜地說,「李少荃的學問,是從閱歷中來的,不過這幾年的事;他點翰林,不過靠一部詩經熟。我做學問的時候,只怕他文章還沒有完篇。說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,我從道光十九年起,就下過功夫──」

  這年林則徐在廣東查毀鴉片,英國軍艦犯境,爆發了鴉片戰爭;也就是這一年,陶澍病歿在兩江總督任上,左宗棠遷居陶家,代為照料一切,得能遍讀印心石屋的遺書,凡唐宋以來,史傳、別錄、小說;以及入清以後的志乘、載記、官私文書凡是有關海國故事的,無不涉獵。所以談到「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」,他不算全然外行。

  「如今洋人的火輪兵船,于古無征;不過舉一反三,道理是一樣的。海船不可行於江河,不然必致擱淺。可笑的是,袞袞諸公,連這點淺近的道理都不懂,以致為洋人玩弄於股掌之上!說起來,李少荃的洋務,懂得實在也有限。」

  這番話在胡雪岩聽來,沒頭沒腦,無從捉摸;他跟左宗棠的關係,已到熟不拘禮的程度,當即老實問道:「大人指的是哪件事?」

  「不就是咸豐末年跟英國買兵輪那件事嗎?」

  「喔,我想起來了,是有那麼一回事。當時杭州被圍;後來杭州失守,我在寧波生一場大病,一切都隔膜了;只知有這樣一件事,對來龍去脈,完全不清楚。」

  「我很清楚。這重公案的始末經過,我細看過全部奏摺,可以約略跟你說個大概。是英國人李泰國與赫德搗鬼,英國代辦中號火輪三隻,小號火輪四隻,船價講定六十萬銀子,李泰國擅作主張,一加再加,加到一百零七萬銀子。至於火輪到後,輪上官兵薪餉、煤炭雜用,每個月要用十萬銀子。這還不算,火輪上的官兵,都要由英國人管帶──」

  「我打句岔,」胡雪岩截斷了話問:「這為了甚麼?」

  「喏,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。」

  左宗棠真是有心人,已將前幾年購買英國兵輪的有關上諭與奏摺,抄輯成冊;這時隨手翻開一篇,遞給胡雪岩,讓他自己去細看。

  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間,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,及文祥等入會銜的奏摺,一開頭就說:竊臣等前以賊氛不清,力求制勝之方,因擬購買外洋炮船,以為剿賊之資,于咸豐十一年五月間專折奏明,奏上諭:「東南賊勢蔓延,果能購買外洋炮船,剿賦必可得力,實于大局有益。」等因,欽此;遵即諮行各該督撫。

  旋據兩江督巨曾國藩複奏,「購買外洋船炮為今日救時第一要務。」

  讀到這裡,就不必再往下看了。胡雪岩說道:「如用於剿賊,只須能航行長江的小炮艇;何致於要花到一百萬銀子?」

  「就是這話囉!袞袞諸公瞶瞶不明,於此可見。你看看這一篇!」

  左宗棠指給胡雪岩看的是,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國荃的一道奏摺,說的是:

  查前後廷旨購辦輪船七號,不惜鉅資,幸而有成,聞皆將到海口矣!惟近見總理衙門與洋人李泰國商定往復;除輪船實價百萬之外,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糧七萬餘兩,每年大率不下百萬兩,俱于海關支扣。竊計國家帑藏空虛,倏而歲增鉅款,度支將益不給。

  當始議購買之時,原以用中國人力,可以指揮自如,且其時長江梗塞,正欲借此巨器,以平巨寇。自今夏攻克九水伏州,仰仗皇上威福,江路已通,江邊之城,僅金陵省會,尚未恢復;然長江水師,帆檣如林,與陸軍通力合作,一經合圍,定可克期掃蕩。

  巨竅見輪船經過長江,每遇沙渚回互,或趨避不汲,時有膠淺之虞。蓋江路狹窄,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。

  譬猶健兒持長矛于短巷之中,左右前後,必多窒礙,其勢之使然也。平時一線直行,猶且如此;臨陣之際,何能盤旋往復,盡其所長?是大江之用輪船,非特勢力少遜,究亦有術窮之時,今會其入江,實有不借彼戰攻之力;若頓諸海口,則又安閒無所事事。

  看到這裡,亦可以掩卷了。購造大輪船,非是為了剿匪;當曾國荃上此奏摺時,金陵將次合圍;蘇州亦正由李鴻章猛攻之中,大功之成,已有把握,曾國荃自然不想有人來分他的功。而況他所作的譬喻,如「健兒持長矛于短之中,左右前後,必多窒礙」,衡諸海輪和示範的實況亦甚貼切。朝廷正以李泰國狡詐,難以與謀;得此一奏,當然會毅然決然地,打消此議。

  「然而,今昔異勢,」左宗棠說:「福建沿海,非兵輪不足固疆圉、禦外敵。雪岩,你以為如何?」

  「是!大人見得遠。」胡雪岩答說,「督撫擔當方面軍務;如今內亂將平,外患不可不防。倘或外人由閩浙海面進犯,守土之責,全在大人。如果不作遠圖;雖不致于鬧出葉大人在廣東的那種笑話來,可也傷了大人的英名。」

  所謂「葉大人」是指「不戰不和不守,不死不降不走」,客死在印度的兩廣總督葉名琛。拿他作比,稍覺不倫;但就事論事,卻是前車可鑒。左宗棠很起勁地說:「你說得一點不錯!益見得我責無旁貸,雪岩,我決計要辦船廠。」

  「只要經費有著,當然應該辦。」

  「經費不必愁。當然購船,是由各海關分攤;如今當然仍照舊章。不過,閩浙兩海關,格外要出力。」

  「那是一定的。不過──」胡雪岩沉吟著不再說下去了。

  左宗棠知道,遇到這種情形,便是胡雪岩深感為難,不便明說的表示;可是他也知道,到頭來,難題在胡雪岩也一定會解消。最要緊的是,讓他無所顧忌,暢所欲言。

  因此,他了以閑豫的神態,「不必急,我們慢慢談。事情是勢在必行,時間卻可不限。」他神秘地一笑到,「等我這趟出兵以後,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裡了;要緊要慢,收發由心。」

  這最後兩句話,頗為費解;就連胡雪岩這樣機警的人,也不能不觀色察言,細細去咀嚼其中的意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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